张潮作为“东道主”,先开了个玩笑道:“听说你喜欢在厨房里写作?那是否在这里摆上食物,会更让你觉得轻松一些呢?”
基兰·德赛写作时喜欢呆在厨房是她获奖以后接受采访说的,并不是什么秘密。
张潮一句话,就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基兰·德赛也大方地笑道:“在印度,厨房可能是唯一完全属于女人的地方。我从小就在厨房里听我的妈妈与阿姨们聊天。
她们会说许多平时不会在男人面前说的话,其中就有许多邻里和亲戚间的轶事,这是属于女人的‘秘密之地’。
所以在厨房时,我会进入一种特别的状态,仿佛许多女人,老的、少的,在我耳边喁喁细语……我不过就是把这些听到的故事,再写到纸上罢了。”
张潮笑道:“这是印度天才们的传统吗?拉马努·金说过,他那些奇妙的数学公式,都是娜玛卡尔女神在梦中告诉他的。”
基兰·德赛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道:“拉马努·金才是真正的天才。我不过是想写点故事的普通女人。但不得不承认,你的夸奖让我心花怒发。”
两人这时候才算是互相确认了彼此的善意,后面才可以真诚的交流。
张潮这时郑重地道:“德赛女士,希望之前小小的风波,不会影响我们之间的友谊。”
基兰·德赛一笑,说道:“我和大卫说了,正因为这场风波,我才更愿意来与你进行对话。我想,作家之间原本没有那么多成见,更不需要媒体在我们当中制造隔阂。
昨晚我看了你的采访,更坚定了我的决心。”
张潮有些意外,直接了当地问道:“难道你不觉得我冒犯了你吗?”
基兰·德赛叹了一口气道:“当然不。你点出了我长久以来的困惑——虽然不够准确。”
张潮:“哦?”
基兰·德赛解释道:“‘母语创作’其实是每一个作家的本能。但是在印度,像我这样家庭的孩子,往往会面临这样的问题——英语,印地语,或者其他一种印度方言——到底哪个才是‘母语’?
它们几乎同时出现在我们的生命里,在我开始系统地学习表达时,它们也是平行并进的关系。”
张潮一愣,他确实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基兰·德赛继续道:“所以当我开始创作时,我确实面临这样的选择——是使用印地语,还是使用英语?”
张潮问道:“那什么促使你选择英语?”
基兰·德赛露出回忆的神色,说道:“是因为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就是使用英语创作,我从小就读她的作品。所以即使我熟练掌握了印地语的一切秘密,但是对我来说,‘英语’作为‘的母语’,可能更为自然。”
这让张潮有些尴尬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想的有些简单了。基兰·德赛,不是自己的燕大师姐黎翊云。
张潮感叹道:“所以你来是正确的,同样也启发了我。这世界上的生活确实千姿百态……”
基兰·德赛连忙道:“但其实你说的没错,你与‘黎’关于‘母语创作’的探讨启发了我。让我意识到,为什么我在写作当中,总会遇到一些特别的问题。”
张潮想了想,问道:“是指那些用英语无法准确表达的‘移民’特有的感受吗?”
基兰·德赛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点头道:“是啊!张,你真是一个文学的奇才!你看过我的了?”
张潮指了指身边的许蕊雅道:“虽然你的作品还没有中译本,但是她是一名出色的译者,为我翻译了一部分章节——哦,我的英语只是对话还行,直接阅读你的原著,恐怕会错失比翻译更多的信息。”
基兰·德赛连忙伸手和许蕊雅的握了一下,道:“感谢你的工作。如果有可能,我想邀请你做我的的中文翻译。我相信张的眼光!”
许蕊雅又惊又喜,连忙答应下来。
张潮则微笑地看着两人。之前的两个嘉宾,斯蒂芬·金在国内有合作多年的伙伴,黎翊云不愿意被翻译。现在遇上基兰·德赛,机会不就来了
虽然上一世她在国内没有什么名气,即使有中译本,销量估计也很寥落。
但现在她和张潮“联袂”上演了一出“歧视-反歧视”的反转大戏,情况就不一样了。自己即使“离开”了潮汐文化,这样顺水推舟的事能做还是要尽量多做的。
和许蕊雅简单交流过后,基兰·德赛的注意力又回到了张潮身上,她笑着问道:“你似乎对移民题材的,也有自己的看法?
你写过《消失的爱人》这样的‘美国作品’,但是却是站在司空见惯的中产白人家庭视角,去阐述婚姻的危机与阴谋,并不是‘外来者’视角。”
张潮沉吟了一下,说道:“我的下一部,可能会涉及到这方面,但不是全部。”
基兰·德赛道:“那你的构思非常宏大——我很好奇,华人是美国最大的移民族裔之一,你是怎么看待移民题材的作品呢?”
张潮坦诚地道:“我不是特别欣赏作家把创作精力聚焦在移民题材上的做法。我认为,在当今的欧美文坛,‘移民’已经被严重地‘景观化’了。
这里的评论家,总是希冀看到移民作家去展现自己特有的困境与焦虑——或者是在新国家遇到的,或者是在自己祖国遇到的。”
基兰·德赛没想到张潮会这么直接,但是仍然鼓足勇气问道:“你认为我们是在讨好吗?像我,像黎这样。”
张潮摇摇头,道:“我觉得‘讨好’这个词太主观了。我认为这更像是一种‘暗示’,如果更严重一点,也许可以用‘驯化’来形容。
通过奖项与赞美,让写作者潜移默化地认为‘应该这么写’或者‘应该写这些’。”
基兰·德赛陷入了沉默当中。
张潮顿了顿,继续道:“我总觉得他们希望自己文化圈以外的作家,去写一种「世界性的文学」。”
基兰·德赛问道:“「世界性的文学」?”
张潮梳理了一下思路,毕竟这也是他最近才琢磨出来的,还没有进行系统的整理与归纳,所以只能想到哪儿说到哪儿——
“我倒不认为这是他们在主观上的一种诱导,而是几百年来强势的文化本能促使他们这么去做,属于一种‘集体无意识’。”
“「世界性的文学」让来自英美文化圈以外的异域作家想象中的读者,不再是那些去书店里买书看的普通人,而是各式各样的书评人与文学奖评委。”
“他们希望这些作家写出属于某个群体的集体困境,将之形成一种「文化景观」,用以反讽与审视英美文化。”
“所以他们希望在这些作品当中,看到一些很容易被标签化的「景观物」——比如移民……因为这些更容易被理解和接纳。”
“但文学的根本是语言。不同民族的语言中那些至为精微、复杂、幽暗的部分,他们并没有兴趣去理解。”
“使用英语可以很快融入,但是英语又怎么能去精确地描述非英语人群的状态和心理呢?”
“这就是我为什么不喜欢移民题材,因为它被「景观化」了。这也是我为什么要用母语来创作……”
……
列车在对话中缓缓行进,终于在下午4点50到达了纽约联合车站。
车厢门打开,只见张潮送着基兰·德赛下了车。这位女作家一脸的失魂落魄,连记者的采访都不回应,一头走进了通道当中。
只留下张潮一脸蒙圈地看着迎接他的人群里,高高挂起的“Me Too!”标语大旗。
——自己啥时候惹上性骚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