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潮缓了一缓,才道:“去年帕慕克获奖以后,我们基本都把目光聚焦在他的技法上。他也确实是目前还处于创作活跃期的作家里,最喜欢颠覆自我、始终走最前沿的一个。
《我的名字叫红》甚至都不能算他最大胆的作品,但是在风格、视角、结构、技艺已经足以让我们叹为观止。读帕慕克的,让我有一种需要重新学习阅读和写作的冲动。
他第一部作品出版于1982年,从时间几乎和中国的先锋作家们同时起步。但是25年时间过去了,中国的先锋作家要么回归现实主义,要么止步不前。他却还在不断创新,想起来令人惊叹啊。”
这时有一个年轻老师捂嘴一乐,问道:“也包括于华老师吗?”
张潮点点头,认真道:“当然包括他。说实话,在成为他的学生之前,我很难想象写出《现实一种》《四月三日事件》的他,后来怎么又写了《活着》这样在技法上很‘传统’的作品。
即使《活着》是他一生最重要的创作。”
大家没有想到张潮对自己的“老恩师”的评价竟然这么直白,一时间都有些愣神。
张潮笑道:“这些我前两年就和于老师交流过了,刚刚那些我都是捡轻了说,不碍事。我们还是说回帕慕克——即使他在技法上创造了那么多新颖的东西,我仍然认为这不是他最重要的文学贡献。”
说着,张潮又夹起几片地瓜叶,说道:“要是我爸爸看见这东西现在能上桌当菜了,他肯定唏嘘不已。——大家赶紧吃菜。”
老师和同学们都有些发懵,听得正入神呢,张潮怎么说起地瓜叶来了?
张潮接着道:“我爸生于50年代,童年时正好遇上粮食青黄不接,我大伯看他饿的不行了,就带着他夜里去生产队的地里偷东西。地瓜不敢偷,因为地一翻开第二天就会被看出来,所以只敢薅一些地瓜叶煮来吃。
那年月,地瓜叶是实在没辙才吃的东西,也就比野菜、树皮好一点。现在呢?这一盘要10块,大家都爱点,比空心菜还受欢迎。这是为什么?”
虽然不知道张潮为什么对地瓜叶说了这么一通,但是还是有同学回答道:“时代不同了嘛。以前穷,地瓜叶拿来充饥;现在有钱了,大家发现地瓜叶拿油一炒,又嫩又甜,用来清口、去腻,是道好菜。”
张潮点点头,又夹了一筷地瓜叶吃掉了,接着说道:“是啊,你们看,第一个把地瓜叶端上餐桌的厨子多伟大。这一盘菜,某种程度上浓缩了中国50年来,从农业社会进入工业社会的变迁。
帕慕克和他的作品,对于土耳其来说,就是第一个把地瓜叶炒了并端上餐桌的那个厨子。”
这个弯拐得有点急,众人一时间消化不了,都没有人接茬,于是张潮连忙招呼大家吃菜喝饮料。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学生怯生生地问道:“你的意思是,帕慕克是一个‘转变期’的作家?”
张潮没有马上回答,示意他等一下,开始专心对付手里拿着的一个皮皮虾。他先用筷子尖垂直插进皮皮虾的尾部,然后沿着皮皮虾的背甲一路把筷子捅到头,按住,再捏着尾巴一揭——
一只完整的皮皮虾就被剥出来了。
张潮惊喜地道:“有膏!”接着一口就把皮皮虾的肉和膏吃进了嘴里,品味了虾肉的鲜甜和虾膏的醇厚以后,发出了心满意足的“嗯”声。
受到张潮的感染,大家也放松下来,开始剥虾的剥虾,剔刺的剔刺。
张潮这才说道:“说他是‘转变期’的作家,不仅不准确,甚至可以说贬低了他。他就代表着转变本身——帕慕克之前,土耳其文学关注的主要对象是农民和城市的底层劳动者;
手法也局限于现实主义,几乎是欧洲18、19世纪文学的粗糙复刻。这当然不能说是‘错’,但毫无疑问忽视了土耳其社会在奥斯曼帝国末期以及瓦解以后,发生的巨大变化。
帕慕克是以一己之力,用他杰出的创作,把土耳其社会的城市以及城市中产阶级、知识分子阶层,带入了文学世界当中,并且成为经典。
他几乎是一个人创造了土耳其这个国家乃至文化圈的现代文学,不仅是在技法上打碎了欧洲中心主义,而且在主题层面上,创造出兼具现代与传统的全新的审美范式,比如‘呼愁’。
如果说凯末尔在制度上缔造了现代的土耳其社会,那么帕慕克就是在创作上缔造了现代的土耳其文学。”
凯末尔被称为土耳其的“国父”,张潮竟然将一个作家和“国父”相提并论,也算是开未有之先河了。
中文系的老师舒琼一时间竟有些恍惚,不由得质疑道:“你这么评价,会不会把帕慕克显得太高了?
他难道比托马斯·品钦,或者约翰·库切还要优秀吗?”
托马斯·品钦是美国作家,约翰·库切是南非作家,在世界现代文学版图里,都算得上是“基石”型的人物。
张潮解释道:“帕慕克是给整个土耳其世界的年轻作家开路的人。他为土耳其带来了从表达形式到思维方式都独树一帜,又臻于完善的文学范本。
这种示范作用和鼓舞力量是巨大的。我敢预言,不久的将来,土耳其,或者土耳其文化背景的年轻作家会一个一个涌现出来,不断冲击世界文学的中心。
因为帕慕克已经把最难的事做了,最大的石头搬开了。”
一个学生好奇地问道:“最难的事?最大的石头?是什么?”
张潮“嘿嘿”一笑,道:“那当然是辉煌灿烂、历史悠久的奥斯曼帝国的文学啊。别忘了,人家也是上承古老文明、绵延数百年的大帝国,经典浩如烟海。
如何面对这庞大到能把任何后继者碾成粉末的遗产,如何处理现代与传统的难题,始终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帕慕克因为搬开了这块石头,差点被保守派送去坐牢,甚至上了激进派的暗杀名单,只能被迫离开家乡。
当然,土耳其的国内倒是有不少他的拥护者认为帕慕克应该回国坐牢,甚至被杀死,这样能激起国际社会重新关注世俗化改革。”
张潮说完,饭桌上的师生全都陷入沉默当中。他们完全没有想到张潮竟然对帕慕克的了解这么全面、深刻,完全不是国内跟风的皮毛报道可以媲美的。
帕慕克去年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一向迟钝的中国文学界也是这时候才开始关注到这个作家。
《我的名字叫红》更是第一部被翻译成中文的帕慕克作品,出版于2006年8月,到今天也才半年多年。
当所有人还沉迷在帕慕克天花乱坠般的繁复叙述技巧中时,张潮竟然已经开始关注帕慕克的文学史价值,这种敏锐足以让国内绝大部分的研究者都汗颜。
尤其是张潮说完这一切,还一副“不就是应该这样吗”的样子,让人又羡又恨。
其实不是张潮有意要炫耀,因为这在10年后,帕慕克已经被研究烂了,他说的这些结论并没有特别之处。
但是在2007年初,就堪称石破天惊了。
不过这绕了一大圈,和“中国的当代文学是否落后于世界”有什么关系呢?
不一会儿,有人回过味来了,问道:“帕慕克把奥斯曼帝国辉煌的文学传统这块石头给搬开了,为后来者开了路——你的意思是,我们中国的当代文学缺少这么一个人?”
张潮点点头道:“中国的文学传统比奥斯曼帝国还要悠久灿烂,经典还要丰富多彩。这个遗产自然很丰厚,但其实也是一种枷锁。
白话文运动在表达形式上把这块石头搬开了一半,但是更难搬开的是剩下的那一半。”说着,张潮用手指了指脑袋,一切尽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