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我这次带你来中国的主要目的是什么吗?”饭塚荣教授坐在自己独立办公室的椅子上,用中文对面前的王震旭严肃地问道。
其他两个研究生,大谷川彰也和石黑纯子也陪着站在王震旭旁边。
王震旭脸色苍白,眼神里有不甘也有恐惧,过了一会儿给自己的老师深深鞠了一个躬,却用日语道歉道:“十分抱歉,让您费心了!”
饭塚荣教授仍然用中文道:“我再给你说一次吧——首先你要做好他们两位的翻译;其次你要和这里的大学生交朋友,多了解中国当下年轻人的想法。
最好的就是,你能和中国的年轻作家们多做接触,像在鹭岛就有好几个——须一瓜、龚婉莹、蔡伟璇……我希望两国用文学搭建起来的友谊,你也能延续下去。
但是你来了以后都做了什么呢?不是追求中国的女孩子,就是耀武扬威,大肆宣扬日本文学先进论。我今天听到同学和老师反映你的作为,十分吃惊!”
王震旭依然低着头,大声地道:“嗨!”
他知道自己的老师用中文训话还是给自己留了面子,不想让另外两个同学具体听到自己为什么挨训。
饭塚荣教授仔细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这个学生,叹了口气道:“你知道当初选择你做我的研究生时,其他教授怎么评价的吗?”
王震旭没有说话。
饭塚荣教授顿了顿,道:“他们说我收了一个性格乖戾的‘无根者’。”
王震旭闻言,肩膀微微颤抖,不知道是愤怒,还是痛苦,又或者是恐惧。
饭塚荣教授接着说道:“你的天赋很高,拥有在30岁以前就成为职业作家或者研究者的资质和机会,但是这也让你的性格变得过于骄傲了啊。
同时汲取中国、日本两国文化的营养,却又因为家庭和性格的缘故,情感上疏离于两国,有成为‘世界公民’的野心。
这是一把双刃剑,既能让你的作品呈现出异常克制、冷静的迷人特征,但同时也让你的内心难以安定下来。所以你要用高傲来保护自己脆弱的内核。
我也是因为你的这种特质,才让你成为我的研究生。但如果你只想用自己的高傲,去伤害其他人,我想已经违背了我的理念了。”
听到这里,王震旭再也忍不住的,狠狠地……在饭塚荣教授面前来了个标准的“土下座”,近乎于声泪俱下地道:“老师,我知道错了,我很抱歉!”
日本的「研究生」相当于预科,要跟着导师做一段时间的研究以后,再参加考试,考上以后才能修读「修士」(相当于中国的硕士研究生)学位。在读期间则是「大学院生」。
王震旭之所以着力要跟随饭塚荣,主要原因就是希望能借助饭塚教授在日本文学界的声望,给自己的创作道路增添人脉。
日本文艺界每年都要出版一本分量很重的专著《文艺年鉴》,除了收录本国文艺作品以外,还有一个重要的栏目就是「中国文学的现况和翻译研究」,专门介绍中国文学的动向。
另外日本还有一本由中国研究所编纂的《中国年鉴》,它是对中国进行全方位介绍的权威性年鉴,其中也设有介绍中国文化、艺术、文学的专栏。
能主持任意一本「年鉴」不同板块编辑工作的,都是业内备受推崇的学者。而饭塚荣在2000年以后,陆续担任过这两本年鉴的关于中国文学的介绍,可见其地位。
王震旭那本推理能得奖,一方面确实有一定的水平,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评委不敢轻忽这位大学者的弟子的缘故。
现在听到饭塚荣教授隐隐有把自己驱逐出门墙的意思,王震旭怎能不怕?
饭塚荣教授终究是心软之人,看到王震旭跪在那里抖成了筛子,终究不忍,让另外两个学生把他拉了起来,然后道:“不要让中国的老师、同学看到你这样!”
王震旭连连点头,知道自己过关了,连连感激地点头。
饭塚荣看他情绪稳定了,又问道:“听说,前天晚上你和中国的青年作家张潮见面了?还探讨了一些文学问题?”这句话又用回日语说的。
王震旭懂得老师这是进入正常的教学交流了,所以要让另外两位同学也听懂,于是连忙道:“是,见到了。主要和他讨论了轻……中日两国年轻作家的话题。”
饭塚荣教授点点头,没有细问讨论细节,而是转问道:“你对张潮这个人的看法怎么样?”
王震旭深吸一口气,知道这既是关注张潮,也是想看看自己的表现,所以用尽量客观的语气道:“我和他意见有冲突,不过可以看出他是非常特殊的作家。”
“哦?说说看。”饭塚荣教授感兴趣起来:“2006年的「年鉴」最近要开始编写了,张潮是这两年中国很重要的年轻一代作家,该用什么样的篇幅和笔触去介绍他,我需要一些提前的了解。”
王震旭克制住自己贬低张潮的冲动,对饭塚荣道:“他的言辞非常犀利,具有异乎强大的辩才,但是并没有和我在文学观念上进行探讨,而是用一种轻巧的方式击溃了我。”
饭塚荣教授闻言,皱起了眉头。王震旭这一句句像是在夸张潮,甚至不惜说出了自己被“击溃”这种话,对于异常高傲的王震旭来说,是很罕见的认输举动。
饭塚荣教授追问道:“张潮没有表达自己的文学观点吗?”
王震旭道:“他先是说和角川社、小学馆的文学部编辑交流时,没有听说过我的名字和作品;然后表示我使用‘东衫彰良’这个笔名,是讨日本出版社编辑的欢心;……”
饭塚荣教授眉头紧锁,王震旭的答案显然出乎他的意料,张潮竟然是如此刻薄之人吗?不禁问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王震旭重重地点头:“我绝不敢在老师面前撒谎!”
饭塚荣教授不置可否,说道:“你接着说,后来呢?”
王震旭道:“我和张潮发生分歧,主要是因为我觉得他不应该为了商业利益去写「轻」《你的名字》。张潮则说,则说……”
饭塚荣教授看他吞吞吐吐,催促道:“他说什么了?”
王震旭这才说道:“他说《你的名字》这部,是为了哄一个女同学开心写的,不能用文学标准去衡量。他说完这些以后,我感到无法抵挡他的辞锋,更无法交流对文学的看法,只能先离开了。
至于在我离开以后,他和同学们又交流了什么,那我就无从得知了。”
饭塚荣教授听完王震旭的描述,先是认真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看这个学生确实不像在撒谎,于是沉吟起来。
王震旭的话听起来不像添油加醋的样子,甚至把自己放在了一个很狼狈、很卑微的手下败将的位置来讲述,那看来张潮确实很“特殊”。
一个作家,不在文学作品的领域里与人交流,而“仗势欺人”——先用“名气”来贬低,再利用敏感的民族/国籍议题挑动对立,最后用近乎羞辱的方式回避了堂堂正正的作品讨论。
刻薄、阴险、轻浮,虽然在一个年纪轻轻就暴得大名的作家身上,倒不是什么特别罕见的特质,但是仍然大大出乎饭塚荣教授的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