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潮同学,感谢你能接受我们福海卫视的采访。刚刚你的演讲确实很震撼,也给很多喜爱你作品的人留下了疑问。请问你为什么要这么激烈地批评自己之前的创作呢?”省台的记者肖亚娟问出了许多人都很关心的问题。
虽然张潮去年就已经毕业了,但是他年纪实在太轻,叫“先生”、叫“老板”、叫“老师”好像都不太合适,所以大部分采访他的记者还愿意叫他“同学”,张潮对此也不反感。
张潮的演讲结束以后,在学校会议室里还进行了一个座谈会。但是因为张潮的演讲不仅震撼,而且让周校长在内的许多人感到尴尬,所以不到半个小时,就草草结束了。
张潮在座谈会上很坦诚地表示,自己是在那天听说周校长讲很多同学因为崇拜张潮才报考三中,甚至选择文科以后引发了忧思,最终决定临时更改演讲主题。
周校长听了只想抽自己的嘴巴子。
长福县教育部分的领导很重视张潮的意见,表示一定会遏止这种盲目跟风,将对学生进行正确引导。
本来学校还安排了一个签名环节,但是学生实在太多了,如果再加上交流、互动,怕不是晚上才能结束,只能取消。张潮则表示自己在各大出版社应该还存有一批签名书,到时候让出版社寄一部分过来送给学生们就好。
座谈会勉强算“圆满结束”,唯一不高兴的可能就是周校长了。不过他也庆幸张潮没有把话真的说破,直接批评学校往“小作家摇篮”这种扯淡方向偏离的政策是错误的。
随后张潮就直接在会议室接受了电视台记者的采访。省台自然优先,并且临时调整了采访大纲,把“这次回母校感觉怎么样”这种无聊的铺垫取消,直接问出了大家最关心的问题。
张潮一边剥开一个橘子,一边说道:“以往都是我批评人,现在我自我批评一下,大家就不适应了?——其实我对自己创作的反思已经进行了很久了,只是在今天,借这个机会说出来了而已。
说实话,能讲成这样我自己也很吃惊。这一次演讲,不仅是和三中的学弟学妹们交流,也是在和自己的内心交流。那些对我之前作品的评价,是完全真诚的。”
肖亚娟继续问道:“那是否意味着你今后的创作方向会发生改变?可能会写一些反映平凡人、平凡生活的作品?”
张潮一口气吃了半个橘子,感受酸甜的果汁和细腻的果肉在口腔中融淌的美妙感觉,过了一会儿才答道:“这很难,我只能说我试试看。鲁迅先生有句诗叫‘于无声处听惊雷’——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太难啦!”
肖亚娟觉得张潮现在的状态与以往都有所不同。她今天在来之前,做足了功课,几乎把张潮以往所有的采访视频和文字都看了。
在她印象里,张潮虽然在镜头或者话筒前有着异乎常人的镇定和聪明,但是从来不会像今天这样松弛,仿佛并不在意自己的语言是否有破绽——至少她从来没有见过张潮一边吃东西一边接受采访。
就像刚刚那个回答,他坦诚地说让作品聚焦平凡“太难啦”,他只能“试试看”。这种近乎于“示弱”或者“留后路”的表达,在过去的张潮身上从未出现过。
除非是在给别人挖坑。而今天显然不存在需要他挖坑的对象。
张潮似乎放下了很多,但似乎又拿起了更多;张潮人就在她面前,但又似乎远在别处——肖亚娟很难形容自己的这种感觉。
但现在,她也只能按照既定的问题问下去:“你在演讲中提到,希望三中的同学们先找到自己爱好的或者擅长的学科,拥有某一个职业技能,体验生活、感受人生,然后再选择是否成为一个作家。
那是不是意味着你还是比较支持现有的高考制度和应试教育体制,鼓励学生先在应试中取得成功,再考虑艺术创作?”
应试教育和素质教育之争,是从上世纪90年代到现在一直争论不休的话题。应试教育纵有千般缺陷,但它保证了教育公平的底线。当然,这也需要付出压抑和错失个性化人才的代价。
素质教育最大的问题它对标的对象其实是虚造出来的,也就没有了可确定的目标和执行方向。80年代末90年代初提出这个概念的时候,即使是教育专家,也普遍对欧美日的教育体制了解不深刻,不知道人家具体好在哪儿。
所以“素质教育”就成了各种崇拜、臆想和揣测的概念集合体,更像是一种美好的“愿望”或者“愿景”,而没有一条可以通往它的道路。
无论是欧美的“快乐教育”,还是日本的“宽松世代”,本质都是冷战结束以后,统治阶层不再做打世界大战或者核战争的准备,降低理工科教育的难度和要求,剥夺平民阶层暴力能力的一个阳谋。(有几把枪不意味有暴力能力)
——当然这是题外话了。
现在张潮无论说自己支持应试教育,还是支持素质教育,恐怕都会引起一定的讨论风波。
张潮吃完了橘子,又掏出一本书漫不经心地翻看着,一边看一边说道:“我觉得‘应试教育’是个错误的定义。”
肖亚娟:“嗯?”
张潮这次认真了一点,把书合上,解释道:“应试,顾名思义嘛,应对考试。迄今为止,人类所有的教育活动,都要伴随着某种考试——可能是书面的,可能是实践的,可能是老师根据日常表现评估的。
这世界上有以上三者都不存在的教育吗?”
肖亚娟先是想到了“素质教育”提倡者非常喜欢举的新西兰、芬兰的“无考试教育”例子,但再想想看,他们虽然号称八年级前不考试,可教师对儿童的评估却贯穿了始终。
张潮见肖亚娟摇了摇头,就继续道:“人类确实还没有发明出来比‘考试’更能体现教育成果的方法。既然有‘考试’,那就一定有‘应试’,否则社会的筛选机制就瘫痪了。
所以所有的教育,本质都是‘应试教育’,都在通过某种考试形式,把人分配到不同的教育机构里,然后再分配到不同的社会岗位上。
——这说的有点远了,说回学生——怎么‘考试’属于顶层设计,本来就不需要学生去考虑;学生要考虑的就是怎么‘应试’。
所有把‘应试’和‘素质’之争引向学生的举动,都很无耻、都很下流,它只会造成两种结果——制造很多投机者,伤害很多无辜者。
我今天是对学生进行演讲,我当然要坚决站在‘应试’的角度上,告诉他们不能任性、不要孤注一掷,好好‘应试’。”
张潮的这个答案,肖亚娟也消化了好一会儿,然后笑着问了一个事先没有准备的问题道:“张潮同学,听说你因为语文好,要高考了还帮同学补习语文——有这回事吗?”
张潮点点头,又把手边的书翻开来,一边看一边道:“确实有。效果还不错,有1个同学高考语文突破了140分,还有几个考130分的。具体谁考了多少分,可以向学校求证。”
肖亚娟惊讶道:“还真有?那你教语文的能力很强啊!难怪语文能考满分……怕不怕今天采访播出以后,有人找你补习语文?”
张潮淡然道:“怕倒是不怕,这本来就是我的能力之一——只是收费恐怕大家不太能接受。”
肖亚娟点点头表示赞同道:“我也想象不到,什么样的价格能请动你上课了。恐怕你也没有时间吧?”
张潮含蓄地点点头,没有说话,继续低头翻书。
肖亚娟终于忍不住了,问道:“这本书是你最新的作品吗?我看你一直在看。”
张潮忽然神秘一笑道:“确实是一部新作品,也和我有关,但是不是我写的。”
肖亚娟大感兴趣,能让张潮不顾采访仪态争分夺秒看的书会是哪本?于是马上追问道:“哦?那是哪位作家的大作?”
张潮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道:“是我父亲写的一本书,叫做《我教儿子写作文》。刚写好没几天,这是出版社寄过来的样书,让我帮忙看看。因为下个月就要正式面世了,时间很紧,所以我只能抓紧一切时间看。”
肖亚娟被张潮这个硬广糊了一脸,顿时有些无语。不过这好歹也是一个新闻点,表现好的话说不定能和张潮打好关系,以后采访什么的就容易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