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是不是觉得一个数学只考了8分的文科生,说这句话只是为了活跃气氛?”张潮微笑地看着台下密密麻麻的学生,他们一个个都仰着一张朝气蓬勃的脸,注视着讲台上的自己。
“其实我们从小就听过很多这样的故事,比如大学者钱锺书考清华大学数学得了零分,照样破格录取。我不敢自比钱老,但是我们的经历确实有相似之处。”
“我不知道钱老怎么看待这种特殊的优待,但在我看来,这既是一种幸运,却也是一个诅咒!”张潮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出了令全场哗然的一句话。
操场上的学生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个笼罩着无限光环的学长为什么要对自己的经历进行否定,难道是为了后面来个大转折?嗯,张潮这方面被媒体公开报道的前科记录就不少……
领导们则更多的是紧张——“诅咒”这个词,怎么能出现在面对中学生的演讲场合里呢?这不散播封建迷信吗。但是现在总不能上去赶张潮下来吧?只能忍耐着继续听下去。
张潮的目光逡巡了全场的听众,似乎对这种反应早有预料。等到大家的躁动平息了一些,他才继续开口道:“文学虽然服务于人类的精神世界,但它的诞生却要根植在物质世界当中。”
“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共同构成人类文明,犹如一个硬币的两面,缺一不可。我数学只能考8分,就意味着一件事——我对这个世界物质层面的认知,注定不够深刻。”
“这是一个我无法回避的重大缺陷,它会反过来制约我对人类精神世界的探索和呈现——而这,又是文学最重要的使命之一。”
张潮的这段话,对高中生来说有点超纲,但又不是完全无法理解。尤其是许多高三的学生,已经在课堂上学了一些基础的哲学概念,对此有一些模模糊糊的感知。
反而是坐在主席台的大部分领导,完全无法理解张潮讲这番话的含义是什么,只是庆幸张潮没有再蹦出什么虎狼之词。
张潮接着说道:“大家看我迄今为止出版的所有作品,无论是长篇还是中篇,都存在两个很大的缺陷——我写的每个故事,无论技巧上多么华丽,但精神层面上,总是让人感觉似曾相识。
我塑造的每个人物,无论多么让人印象深刻,但却都被拘束在故事当中,缺乏抵抗现实与时间侵蚀的穿透力。”
看众人面露不解之色,他用了一个更通俗的说法:“也就是说,我已经出版那些的故事与人物,既缺乏独创性,也缺乏超越性,无论它们曾经创造了多么辉煌的销量,或者带给大家多么美好的回忆,都会很快在时光里速朽。”
这句话像一颗震撼弹一样,把在场的所有人都炸了个晕头转向。现场的记者们也惊呆了,他们以为张潮就是来给大家喂点心灵鸡汤而已,没想到竟然能听到一个知名作家用这么决绝的方式否定自己以往的创作。
这哪是自我批评,简直就是自杀式批评!
记者很多都是文字工作出身,今天派来采访张潮的更是精选了文学功底比较强的一批,听完张潮的“自我批评”以后,一个个运笔如飞,在笔记本上都划出火星来了——
这是大瓜啊!
台下的领导也回过味儿来了,周校长更是连忙朝着张潮使眼色,可惜他位置太靠边,要想让张潮看见,除非张潮的眼睛是严重的斜视。
张潮不以为意,继续说道:“这就是偏科的惨痛教训啊,同学们!它影响的不只是考试,其实也在影响你的人生。刚刚我说没有人比我更懂一模,其实也没有人比我更懂偏科。”
“因为我对物质世界认识不深刻,现实经历又不够丰富……总之,种种缺陷吧,也就注定我对基于物质的社会的运行规律认知浅薄,所以我写的基本都是‘特殊化’的故事。
《少年的巴比伦》,关注的是小县城的边缘人物;《少年如你》,写的是校园霸凌;《你的名字》,是一个奇幻故事;《蜗居》,我让女主角偶遇了高官;《大医》,三个医生总是卷入重大历史事件当中;《刑警荣耀》,程队长从警察沦为阶下囚……”
“大家发现了吗?我从来没有写过一个底色是‘平凡’的故事。我总是要让人物置于与众不同的困境或者传奇当中,这样才能充分运用我的技巧,来掩盖我的作品在对物质世界认识上的贫瘠,和塑造精神世界上的盲区。”
随着张潮深入浅出的讲解,在场的领导们虽然还是一头雾水,但是看过张潮作品的学生们,已经有些明白了——虽然张潮这么说,可他的还是很精彩啊……
操场上,三中“晨钟社”文学社几个要好的成员,已经趁着老师们都听入神的间隙,偷偷聚到了社长邱雪的身边。
听到张潮竟然这么严厉地否定自己的作品,这些文学爱好者们都惊呆了,其中一个低声道:“他,他是不是在‘欲扬先抑’?”
另一个显然对张潮研究颇深,不可置信地道:“按照惯例,他现在应该要开始装逼了啊……怎么还不装呢……”、
邱雪摇摇头道:“你们可能都误会了,学长这次是在真诚地做自我批评,不是为了装……那个啥。——好了,认真听,不要错过了。这是我们学习的好机会!”
众人听罢,连忙停止了讨论,集中精神听张潮接下来的话——
“我知道很多同学,是因为我选择了三中,甚至是因为我选择了文科。我还听说有一些同学因为我,对自己的偏科沾沾自喜。所以我想告诉你们,如果你们真的想走上文学之路,大可不必这么着急。”
“鲁迅先生先学地质勘探,搞采矿,后来学医,直到40岁才真的‘从文’。他第一部正式出版的作品是《狂人日记》吗?不是,是一本叫做《中国矿产志》的地质矿产专著,出版于1906年。”
“我最喜欢的家王小波先生,大学学的贸易经济,不仅数学极好,还自学了编程。他在1993年就自己写了文字编辑软件和输入法,并用它们创作了《黄金时代》。”
“我的老师于华,在成为作家前是一个牙医。有人说他是中国最擅长描写暴力和痛苦的作家,我想和他这段工作经历有一定关系——国外有统计,牙医是自杀率最高的职业之一。可能因为他们每天都要面对无数张痛苦扭曲的面孔。”
“海明威虽然是记者出身,但是动手能力极强,是个优秀的机械师。二战的时候,他曾经把自己的游艇改装成巡艇,用来侦察德国潜艇的行动。”
“《百年孤独》的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大学的专业是法律;《尤利西斯》的作者詹姆斯·乔伊斯是个精明的金融专家和野心勃勃的企业家;《罪与罚》的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大学念的是军事工程学院,并且数学很好。
“还有契诃夫,他一直把医生当成自己的正式职业,写作是他的业余爱好。哪怕成名以后,这份业余爱好带给他的收入数十倍于当医生,但他仍然坚持出诊——然后不收病人诊金。”
张潮一口气举了一大堆例子,自己也停下来歇口气,同时让听众们消化一下刚刚的信息。
果然,这些所谓的“冷知识”,引起了很多同学的讨论,操场上顿时“嗡嗡”声一片。在互联网没有普及的时代,很少有人会把这些大作家人生的“边角料”告诉给人们。
张潮缓好了气息,问道:“最近在我主编的杂志《青春派·大观》上,有一部科幻《三体》正在连载,不知道大家看了没有?”
操场上响起了颇为整齐和洪亮的回答声:“看了。”
张潮心想长福不愧是自己的大本营,《青春派》的普及率竟然这么高——其实是因为很多学校都把他主编的杂志当成必订杂志之一每个班的报刊架上都有——接着道:“《三体》的作者刘慈欣,是一个电力工程师,这部作品就是他利用……忙碌工作的间隙,争分夺秒创作出来的。”
“还有一直和我一起工作的马伯慵、双雪涛,他们一个是学市场营销,一个是学法学和金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