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细妹脸红了起来,连忙又用方言推辞着什么,终于还是拗不过村长,跟着来到了村长家里。
韦村长的家并没有比其他村民“豪华”什么,只是更干净些,似乎为迎接张潮的到来,特意清扫了一遍。门口的空地,特地拿水冲洗了,一摊鸡鸭屎也见不到。
格局也与其他村民没有两样,堂屋中间是火塘,上面同样架着一口大黑锅。酸香味已经扑鼻而来,让干了半天活儿的张潮登时就饥肠辘辘起来。
不同的是,火塘边的弯桌上,摆着一个竹箕,里面盛着的就是大名鼎鼎的水族“鱼包韭菜”了。
“鱼包韭菜”是将鲤鱼或草鱼,去鳞、去鳃后,沿背部剖开(但腹部相连),除去内脏、清洗干净,再用九阡酒、荤葱、大蒜、生姜、糟辣去腥调味。
然后再将洗净的宽叶韭菜、广菜充填在鱼腹内,将两半鱼合拢,用糯米稻草扎牢,放入大锅内清炖或大甑子中清蒸而成。
“鱼包韭菜”是水族人祭祖、待客一定要上的一道美味。韦广利昨天就因为时间仓促没有准备这道菜,还让儿子给张潮道了歉。
张潮虽然之前来过山都,但是“鱼包韭菜”还是第一次吃。一尝之下,果然酸辣鲜美。鱼肉在长时间的蒸制下,变得细腻柔嫩,就连鱼骨也变得酥脆清香。
胃口大开的张潮,连着添了三次饭,才心满意足的放下饭碗,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倒让一桌子的人都笑了起来。
梁细妹好奇地看着张潮,想说什么的样子,却又因为担心张潮听不懂而不敢开口,安安静静地吃完了饭,最后也没有和张潮说上一句话。
吃过饭,张潮又去村委会的二楼午休了。不过下午2点,他还是忍着身体的酸痛来到了田边,给梁细妹打下手。
经过一天的合作,梁细妹和张潮终于熟稔起来,普通话也说得越来越利索。张潮从她口中得知,他们家的田其实不止这些,但是因为只有她一个人在家,种不了那么多,所以其他地就给了亲戚种……
他还知道梁细妹其实在镇上一直读到了初中,不过因为哥哥也跟着父母去贵阳打工了,家里没有人照顾,所以不得不中断学业,留在家里帮忙……
他还知道梁细妹其实也想去贵阳打工,去贵阳打工就可以嫁给城里人,像村里的谁谁谁,回什雷村的时候一身洋气的华服,别提多风光了……
张潮静静听着这个少女对未来的憧憬,冷不丁地听到她问道:“我们都想出去,你为什么要进来?”
张潮闻言哑然,想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又不能再用“我是疯子”来敷衍,毕竟对方不是10岁的小孩子。
他这次的“逃跑”,是在极大的冲动下的随机行为,原本就没有深思熟虑过,只是觉得自己一时半会过不下去那种忙碌而压抑的日子。
但是这种“小资情调”,在梁细妹这个乡村少女朴实的生活愿望面前,却显得那么的苍白无力。
他与最刁钻的记者对谈过,也和最偏执的质疑者对质过。无论是多么众目睽睽的现场,还是面前摆满了长枪短炮的转播镜头,他几乎没有洒汤漏水的时候。
他永远在申辩、永远在回答、永远在嘲讽、永远在辩驳,永远在聪明地给自己填坑,也永远在巧妙地给别人挖坑……
如果让熟悉张潮的人看到他此刻窘迫而难以言说的尴尬,恐怕都会惊掉下巴——这还是那个巧舌如簧、从容不迫的青年作家、媒体弄潮儿吗?
梁细妹等了半天,也没有听到张潮的答案,自己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连忙道:“你不想说,就算了。我不该问的。”
张潮意兴阑珊地摆摆手道:“和你无关,其实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也许因为我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勇敢和自信吧……我不确定。”
梁细妹没有听懂,不过还是莞尔一笑。
这时候一阵大风吹过山间,林海发出了“呜呜”的咆哮声,什雷村就像一座被黯沉的海浪与呼啸的风暴包围的小岛,似乎随时要被吞没,却坚如磐石、岿然不动。
张潮的脑子里忽然响起了几句诗:
「多年后我在城市的鸽子房中
稻叶上那密集的锯齿
仍在我的梦中时不时地
锯着那被秋风吹黄的村庄」
到了晚上,就要给刚割好的稻谷脱粒。这个活儿同样没有农机,要手动不断地掼打稻株。技术难度并不高,但是张潮已经累得干不动了,就没有参与。
吃过晚饭,他到村里的小广场上吹吹风。这里节日时举行各种祭祀和祈福活动,平时就供村民休闲围聚。
只不过这时候大人们和半大的孩子都要去忙脱粒了,所以只有一群小孩在这里游戏。看到张潮来了,都停下来,好奇地盯着这个奇怪的外人。
不过由于今天张潮也参与了农业劳动,所以孩子们并不怕他。领头的正是韦广利家的儿子,叫韦恩泽。
他和张潮最“熟悉”,毫不胆怯地领着大家把张潮围了个严实,笑嘻嘻地道:“叔叔,给我们讲讲故事吧?”
张潮看这些孩子最大的也不过10岁,最小的可能就六七岁,想了想看,道:“要不然我讲童话给你们听吧?他们都听得懂吗?”
韦恩泽连连点头道:“最小的听不懂,其他都能听一点。不过,你说了,我懂了;我就可以再说给他们。”韦恩泽不懂“翻译”这个词,就用最朴实的语言表达了出来。
张潮笑道:“那好,我说了——从前,在黑森林的边上,有一个王国,王国里有一个国王……”
讲了半天,张潮忽然发现不仅其他孩子,就连普通话贼溜的韦恩泽也一脸茫然。张潮问道:“怎么了?听不懂吗?”
韦恩泽道:“王国是什么?国王又是什么?”
张潮:“……我们换个故事吧。从前,有一个小朋友,不爱卫生,人人都叫他‘邋遢大王’……”
张潮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孩子们的表情,发现依然是一脸茫然,心中的挫败感油然而生。但是他不气馁,接着道:“我们再换一个……”
张潮又陆续说了两个自以为特别通俗易懂的童话故事,但是都没有真让这些孩子听懂。这些故事,都离他们的生活经验太遥远了……
张潮颓然闭嘴。韦恩泽安慰道:“叔叔,你不会讲故事不要紧,你和我们说说城里的新鲜事吧?听说大城市里的楼有一百层那么高是吗?”
……
当天晚上,感受到奇耻大辱的张潮敲响了村长家的门:“村长,有纸和笔吗?”
(两章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