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潮很久没有睡过这么香甜的好觉了,就像一座石碑沉进了湖底,渐渐被泥沙掩埋,就连最灿烂的阳光也照不到镌刻在表面的心事。
直到一阵阵微不可觉的“切切嚓嚓”之声,渐渐交织成一张网,笼罩在整个村庄上空,这些细密的丝线才将他从酣眠中拽出来。
张潮掏出手机看了下时间,赫然发现已经是早上9点多。他连忙翻身下床,用昨晚打的山泉水简单洗了一把脸,就下到了一楼。
手机直接被他扔在了屋子里。反正也没有信号,手机就是块大号手表。
村委办公室已经没有人了,只在办公桌上躺着一个眼熟的篮子,里面装着两根玉米、一个鸡蛋,还有一个小碗,用盘子扣着碗口。
篮子下压着一张纸,上面用铅笔写着歪歪扭扭却十分清晰的几个大字:叔叔你的早饭。
张潮知道是韦广利家的小孩送来的。揭开小碗上的盘子,原来是一碗红薯稀饭。
张潮心里有些歉疚,心想自己起得这么晚,也不知让人家等得多着急,又不好意思打扰自己,才让小孩把饭送过来。
三下五除二吃了早饭,又去屋后的排水沟用泉眼水冲干净了碗筷,张潮这才拎上篮子,往韦广利家里去。
沿着刚熟悉的村路来到韦广利的家门口,才发现大门从外面上了栓,显然是无人在家。张潮就把篮子挂在门口的柱子上,免得被鸡鸭或者猫狗弄脏了。
这时他才注意到有一声一声的吆喝,绕过木楼间的缝隙,传入耳朵里。张潮忽然想起昨天村长说这两天要收稻子了,于是紧走两步,上到高处,向梯田的方向望去。
只见金黄色的稻浪已经“退潮”了一小半,露出了土地黑色的胸膛。阳光下,还在起伏的稻浪里,星星点点地闪耀着亮光。
张潮知道这是农人汗湿的背和镰刀刚磨过的刀口。
张潮没有犹豫,顺着泉流和石板路,下到了田垄边上。只见田野深处,一个个小点,密密麻麻,间断无序;一声声高亢的吆喝,像接力一样传递到远方。
男人、女人,甚至还有尚有力气的老人,都弓着背,弯着腰,马不停蹄的割着。
张潮顿时手足无措,在这里,清闲仿佛成了一桩罪过。想要溜回去,觉得怪不好意思的;留在这里,又显得十分多余。
这时候有人在稻田里向张潮的方向挥手。张潮仔细一看,发现正是村长。他可能是直起身来喝水,发现了尴尬站在田垄上的张潮。
村长把手边的稻谷扎好,放下镰刀,上了田垄,一路走到张潮身边,笑问道:“起了?早饭吃了吗?”
张潮点点头。村长接着道:“这里的稻子要收两天……我们这里海拔高、天气冷,太阳也不够,只能种两季稻子。这一季收完,就要等明年了。”
张潮跃跃欲试地道:“有没有多的镰刀?我也试试看。”
村长上下打量了一下张潮,看着他那比村民白皙得多的脸庞,有些担忧地道:“割稻子太辛苦了。要不然你帮忙起堆,或者打谷吧?”
张潮倔强地道:“没试过怎么知道?”
村长点点头,不再言语,带着张潮来到一处稻田旁,朝着干活的人喊了一声。只见稻浪里仰起一张稚气未脱的少女脸庞,看到是村长,立马走了过来。
村长对少女说了一通方言,少女看了看张潮,连连摆手表示拒绝。村长又说了几句,她才不好意思地看着张潮,反手把镰刀的刀柄递给了张潮。
村长道:“她叫梁细妹,父母和哥哥在外面打工,她留在家里照顾奶奶。他们家的田不大,也好收。”
张潮闻言向梁细妹友善地点了点头,指了指自己道:“我叫张潮。要怎么割稻子,你教教我。”然后就脱下外套、挽起裤腿,意气风发地下到了田里。
半个小时后。
张潮捂着腰,瘫坐在田边的树下,心中的豪情壮志早就丢到了九霄云外。他没料想到,这世上还有这么费腰的工作。看着瘦瘦小小的梁细妹没事人一样,身子一起一伏、挥戈而作,心里只能默念:“术业有专攻……术业有专攻……术业有专攻……”
不过他终于能体会到为什么许多作家都十分怀念农村生活了。
繁重的农业劳动确实让人疲惫不堪,但是却能让人无比真切地感受到肉体的存在和创造的价值。
仿佛下一刻就要折断的腰、太阳晒得生疼的脖颈、汗水蜇得睁不开的眼睛、酸痛得抬不起来的手臂……身体用最真实的反应提醒精神自己的状态。
但是当张潮看到自己半小时割出来的那一片小小的露着稻茬的田地,看着被自己笨拙的手捆扎起来的稻株,忽然又有一种无以伦比的满足感在心中洋溢。
这可能是世界上最原始的劳动,有着最直观的收获。你可以无比切实地知道,自己生存的最底层的细节和秘密。
这种特殊的感动,是其他劳作很难代替的体验。也难怪农业劳动,能成为文学恒久的主题……
“呸呸呸……想什么文学,别犯贱……”张潮连忙收敛心思,不再过度联想。这次来什雷村,别说笔记本电脑了,他连一张纸、一支笔都没带。
他就是准备远离带给他无数荣耀、财富,也带给他无数烦恼的文学一阵时间。
树荫下张潮休息够了,又要起身“逞强”一下。但是却被梁细妹阻止了,她用十分生涩的普通话道:“我,割稻子;你,堆稻子。”
梁细妹其实上过学,普通话不是完全不会。但由于这几年一直呆在村里,原本底子就不好的普通话,慢慢就退化了。今天遇上了张潮,渐渐又开始说了。
张潮知道这是照顾自己,臊红了脸。不过知道自己割稻子就是拖人家的后腿,割出来的稻子不是稻杆长短不一,就是每扎粗细不均,时不时还被稻叶割到。
割下来的稻子,起那种一人多高的大堆要技术;自家地里只要十多扎拢成一个头尖底圆的小堆就好,张潮很快就学会了。
就这样梁细妹在前面割,张潮在后面堆,不大的田地里很快就出现了十多个矮矮的稻谷垛子。
饶是这样,张潮也被累得不轻。抱着的稻穗,随着他的脚步振动,上下有序地颤动。那狭长的稻叶贴在张潮的颈脖子上,刮起了条条红印子。汗水相浸,又痛又痒。
劳动中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张潮又堆好一个稻垛,就见到梁细妹已经拎着镰刀站在自己面前,麦色的肌肤上布满红印,衣服也被汗水渍透。
但是她的脸上却是轻快、愉悦的神情,对张潮说道:“休息,吃饭了。”她的眉眼并不精致,此刻却闪耀着动人的光芒。
张潮点点头,直起腰来。只见梯田稻海已经被收割了快一半,农人们都从田里上来了,三三两两往自家走去。
木楼群的上空已经升起了袅袅的炊烟,梯田旁的人家甚至都传出了饭菜的香气。
村长已经来到张潮和梁细妹身旁,对两人道:“你们今天都到我家里吃饭。细妹你奶奶让我婆娘接到家里了,今天我们吃鱼包韭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