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今天,我们把‘话本’‘演义’‘平话’‘说话’‘拟话本’‘诸宫调’……都粗糙地命名为‘中国古代’一样,很大程度上抹杀了独特的审美价值。
而在英语文学中,却还保留了‘Novel’‘Fiction’‘Story’‘Narrative’……等复杂的分类。
所以这种现代性的思维模具本身是一种文化殖民:既是对西方现代性的笨拙模仿,又是对本土传统的暴力重塑。但即使是夏目漱石这样的文豪也无法摆脱这种困境,即使他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
而中国文学,也存在这样的焦虑,所以我才说这是一面镜子。这一次访问日本,其实更多是想通过交流,找到「现代性」在本国社会发展中的原始萌发。它可能不在书店的纯文学书架上,也不在精英作家的笔尖上,而在我们意识不到的角落里。”
孙良一记录的笔触越来越凝重,如果说之前他和张潮还是“各怀鬼胎”的话,此刻他已经完全被张潮表达的观念所吸引。
张潮的理念实在太宏伟了,这些话仿佛不应该从眼前这个20多岁的青年人嘴里说出来。
良久,他终于问出了今天的最后一个问题:“你也说这个问题日本的研究者很早就意识到了,但是至今也无法摆脱这种束缚。
会不会这就是一种宿命,曾经的弱者永远无法抹去强者在其身上留下的痕迹——就像中国文化对东亚的影响一样,日本与韩国的本国文字,永远需要汉字作为构成的基础。”
张潮有些意外地看向眼前的中年油腻男人,不过他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孙良一对张潮的采访就在双方都不太满意的状态下结束了。
张潮不满意,是孙良一实在太怂了,没有起到一个“反派”应有的作用,只勉强给这场活动打了一剂舆论的预防针,主要还是由自己完成了对访日之旅的价值锚定。
孙良一也不满意,他原本只是想要蹭一波热度,顺便看看能不能从张潮那里捞点什么独家新闻,结果却被张潮三言两语给架到了尴尬的位置上,进退两难。
虽然张潮最后的陈述,让他这个老油子也颇有感触,但是回家之后他就犯了难,最后万分艰难之下,憋出了一篇挽尊的文章——《破冰者与架桥人:中国青年作家访日代表团的先锋意义》
文章一开头,就用颇有诗意的笔触,将自己的转变写了出来——
【当我在两周前写下《作协或派「文学遣日使」访日》一文时,未曾料到这场始于偏见的文化观察,最终会成为自我启蒙的契机。在鲁院会客室见到张潮的那个下午,这位被舆论场反复涂抹的“争议作家“,用二十分钟的坦诚对话,在笔者的固有认知中投下一枚深水炸弹。
原以为会见证失意者的怨愤,却意外邂逅了文化使节的从容——当张潮轻描淡写说出“它(东亚文学的「现代性」)可能不在书店的纯文学书架上,也不在精英作家的笔尖上,而在我们意识不到的角落里”时,窗外的蝉鸣都变得震耳欲聋。】
不过张潮并没有关注孙良一写了什么,他的目光完全被邮箱里的一篇「非虚构写作」吸引住了——
《流水线上的孔雀:中国杀马特田野笔记》
作者:兰婷
【2007年5月,我在网吧包夜的第三个凌晨,终于被他们注意到了。屏幕右下角的QQ图标仍在跳动——“葬爱家族の冷少”发来一串符号:「栤葑尐爷ヽo承鍩卟綄」。我揉着酸胀的眼睛,把笔记本上记录的密码逐个对照才猜出了他的大概意思:三角符号代表悲伤,雪花是孤独,箭头指向无处可去的青春。】
【这个名为“血祭の殇”的QQ群,是杀马特少年们的秘密花园。他们用火星文改写顾城的诗:「黑夜给了我黒sè的眼聙,峩却鼡咜寻找光明」。管理员“鬼火少年”告诉我,群公告里那句「吥崾紾惜,洇ゐ卟値嘚」不是故作深沉,而是东莞电子厂流水线上十六岁女工的真实签名。】
【当我提出想见见他们时,群里突然沉默。十五分钟后,一个叫“残翅蝶”的女孩私聊我:「姐,你能带我们去鼓浪屿看海吗?」】
【在厦门马垅工业区,五块钱一次的理发店就撑起杀马特头顶的一片天。老板娘红姐踩着十厘米高跟鞋,从柜顶拽下一顶黄色假发:「这可是《流星花园》里道明寺同款!」
玻璃柜里躺着她的宝贝:一管管劣质染发膏标着「韩流炫彩」「东京热辣」,掉漆的铁盒装着耳钉、唇环,最深处还藏着一本翻烂的《当代歌坛》。】
【十八岁的阿强是这里的常客。他每周六下夜班后,会坐在掉皮的转椅上,任由红姐用发胶把他的刘海塑造成一根根朝天刺去的钢针。
「厂服是灰色的,流水线是灰色的,但头发必须是血红的。」他对着镜子调整耳钉,不锈钢圆环在日光灯下泛着冷光,「就像《劲舞团》里我的游戏角色,现实里当不了主角,还不能在街头当个反派?」】
【穿过贴满通下水道广告的巷子,我和同学一起来到阿强的「宫殿」——八平米的隔间墙上贴满海报:谢霆锋的狂野发型与《火影忍者》的漩涡鸣人并肩而立,窗台塑料瓶里插着蔫掉的玫瑰花,那是他上周在工厂联谊会上抢到的奖品。】
【他从床底拖出一个饼干盒,里面装着更珍贵的宝藏:印着「非主流」字样的铆钉手环、掉钻的骷髅头项链、还有一本写满歌词的练习簿。
窗台上有一包拆封的创可贴——上周他打耳洞发炎,却舍不得花五块钱买酒精棉消毒,只花2块钱买了4个创可贴,现在还剩下1个。】
【凌晨四点的电子厂,日光灯在阿强脸上投下青白的阴影。他在工位上贴了一张便签,用火星文写着:「偠褆裑笾の目艮聙嘟恠笑涐,涐僦薀俙伱扪卟董の信仰。」(要是身边的眼睛都在笑我,我就温习你们不懂的信仰)】
【当我终于带着五个杀马特少年来到鼓浪屿时,海风正摆动着阿强新做的红色莫西干发。他站在礁石上,牛仔裤早就被剪成披风,甩得猎猎作响。「这就是爱琴海!但是这里没有爱情!」他对着夕阳大喊,耳钉被晚霞镀成金色。】
【小美蹲在沙滩上,用树枝写下「吥崾紾惜」又迅速抹平。潮水涌来时,她突然问我:「兰姐,厦门大学的学生看到我们,是不是像看到外星人?」没等我回答,她自顾自笑起来:「可外星人也很酷啊!」】
【三个月后,阿强给我寄来一张照片。他站在新开的理发店门口,彩虹一样头发变成板寸,耳洞还贴着创可贴。「姐,我当学徒了,以后要给杀马特兄弟做最酷的发型。」照片背面写着句正常的汉字:「原来不穿铆钉靴,脚真的不疼了。」】
在文章的最后,兰婷写道:
【他们不是文化的暴徒,而是贫瘠土壤里长出的仙人掌——用尖刺守护最后的水分,把开花当作一场悲壮的起义。当我们在嘲笑那些夸张的发型时,或许该听见假发之下,无数个阿强在说:「请看看我,哪怕只有一眼。」】
张潮认认真真地看完了整篇文章,最后那一句话不禁让他击节赞叹。
写“杀马特”原本只是他的随口一说,没想到兰婷竟然真的把它变成了现实,而且完成得这么出色。
张潮打开邮箱,把这篇文章转发给了马伯慵,并且写道:
《青春派·非虚构》可以筹备创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