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良一此刻心乱如麻,直到张潮提醒了他一声:“孙老师……”他才回过神来。
孙良一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对张潮道:“这个消息,实在太震撼了。”
张潮瞪大了眼睛,露出困惑的神色,回应道:“这……不是应该的吗?”
孙良一还处于震惊当中,下意识地用问题回答了问题:“这是应该的吗?”
张潮惊讶道:“难道您觉得我不配?”
孙良一这才知道自己失言了,连忙收敛心神,解释道:“当然不是,你在日本取得的成就,当然有资格担当这个负责人的重任。
我的意思是,你作为访日代表团的一员,不是更能展现中国文坛青年一代的风采吗?”
这句话找补得很勉强,但好歹没那么有攻击性,总算说得过去。
张潮却有点失望,他原本以为挑出来的孙良一会是像之前的方老师,或者至少是孙云霄这样的人物,没想到却是个没什么胆量的怂货。
典型的网络上重拳出击,现实里唯唯诺诺。
但是没有办法,张潮几年来在舆论界积累的“赫赫凶名”实在太让人忌惮了,这次又钩直饵咸,用孙良一打了半天窝,也没有大鱼上钩,只好拿他再回炉重造。
张潮加重了注码,继续抛出“独家消息”道:“其实这次「访日青年作家代表团」是日本年鉴学会的饭塚教授最早向我提出来的……”
接着轻描淡写地把来龙去脉捡要紧地说了下。
这一下不仅孙良一,就连旁边负责记录的小刘握笔的手心都冒汗了——这是我不花钱就能听的吗?
张潮的话里涉及了太多作协的“内幕消息”,包括饭塚教授对传统互访模式的不满、中国作协内部对是否组织代表团的分歧、多方力量对最终名单的博弈、张潮主动提出先去日本“打前站”……
张潮说完以后,又拿起杯子喝了口茶,身子往沙发椅背上一靠,悠哉地看着正在奋笔疾书的两人。
孙良一其实早写完了,目下用笔在纸上胡乱划着,心里正在想对策。
他最早是想通过这件事为自己博取一点名声,顺便再传播一下他一直笃信的“日本文学优越论”不假,但是这场采访张潮却实实在在地把他逼进了墙角里。
张潮本人成为「中国当代文学在日本」的代表人物,不仅让他文章的最后两段阴阳怪气成了笑话,更让他的“文学遣日使”站不住了脚。
毕竟以张潮作品在日本的销量与近年来引发的种种讨论,无论如何都不能说张潮是去“取真经”的。有这样一个标志性的人物戳在那里,孙良一再怎么春秋笔法,都很难贬低代表团的身份。
打自己的脸还是小事,混媒体久了,谁还没有个唾面自干的修为。
关键在于张潮后面故意吐露许多“黑料”给自己,明目张胆地诱导自己继续往负面去评价此事,这就有点看不起他老孙的智商了。
毕竟在文化圈、媒体界混了这么久,这套舆论炒作的手段还是懂的。
张潮自己说的时候每句话都态度平和、不偏不倚、严丝合缝,让人找不出一点毛病来,怎么听都是组织一场大型活动必要的博弈过程。
但这些东西从自己这个立场鲜明的人笔下写出来,恐怕又是另外一番解读。
这……张潮是有敌人要战胜,没有敌人创造敌人也要战胜是吗?自己只想当个蹭名声的虾兵蟹将,不想当被剥皮抽筋的龙宫太子啊!
“孙老师,您记完了吗?”张潮也看不过眼了,又提醒了孙良一一次。旁边的小刘都写完好半天了,孙良一还拿着笔在本子上比划,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现场把张潮说的话又用日语翻译了一遍呢。
孙良一闻言有些尴尬地合上笔记本,眼睛一转,问道:“你认为这次中国青年作家访日,会给日本文坛带来什么启示吗?”
张潮:“……”你就不能多抵抗两下吗?这就缴枪投降了?
不过既然人家都这么问了,张潮也不吝于表达自己的态度:“我认为中国青年作家访问日本,一方面是为了交流;但另一方面,也是送日本文坛一面镜子。”
孙良一吓了一跳,不可置信地问道:“镜子?什么镜子?”
张潮点点头,道:“一面叫做「现代性」的镜子,既可以照见自己,也可以照见前路。”
孙良一对文学也颇有研究,问道:“「现代性」的镜子?难道日本青年作家的创作缺乏现代性吗?这恐怕很多人会不同意。”
张潮道:“其实这个问题,我在最近一段时间已经在不同地方和不同的人都探讨过了。从创作的内容来看,日本文学当中当然不乏「现代性元素」,但是就连日本的研究者自己都认为,从明治维新开始的日本近代文学,所谓「现代性」并非历史发展的自然结果,而是特定时期被建构的思维模具。”
孙良一一愣,这显然超出了这次采访的预设范畴,不过这时候也只能硬着头皮听下去了。
张潮接着道:“日本文学的「现代性」是被高度压缩过的,相较于欧洲数百年的渐进过程,日本在明治维新后短短数十年内完成了从汉文学传统到西方现代文学的转型。
这种压缩导致了一个结果——本国的文学传统被改造为连接「现代性」的一种工具,就像《源氏物语》被定义为‘世界上最早的长篇’一样。
实际上在它诞生之初,连‘’这种文学概念都没有,紫式部也不是怀着写一部‘长篇’的态度进行创作的,‘物语’可能更接近‘传说’或者‘故事’的含义。
当它被定义为‘世界最早的长篇’的那一刻,作者本人的许多意图和作品本身具备的许多审美都被抹杀了——它再也回不到未被定义前的状态了。它永远只能作为欧洲文学视角下‘novel()’的一个子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