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仍然是一种将人物‘英雄化’的处理方式,他们在面对‘大义’与‘个人’的抉择时,几乎没有犹豫过。这让我感到困惑。
他们在面对道德困境时展现出的矛盾和挣扎不够充分。您是否认为在当代社会,我们仍然能够依赖传统的英雄模型,而不是去应该拥抱一种更加复杂、模糊的英雄观?”
这个问题有深度!张潮略微思考了一下,说道:“作为作家,我更倾向于探索人物内心的复杂性和多元性。我认为‘英雄’的定义在现代社会已经发生了变化,英雄不再是单纯的无懈可击的完美存在。
他们往往身陷道德的两难和生活的困境,在面对重大选择时无法完全遵从‘对与错’的简单划分——但是这是在美国的文化语境下的阐释,不能完全套用到中国身上。
打完南北战争以后,美国本土就几乎没有遭受过战火的洗礼,你们的人民也没有体验过流离失所、朝不保夕的生活。
而《大医》这部的背景是恰恰是在中国陷于内忧外患、山河破碎、家国倾覆的危机当中。自古以来,中国的教育就有培养‘舍身取义’的牺牲式的英雄人格的传统。(这句够不够英语化)
《大医》的三位主角,从职业层面上学习的是现代医学,但仍然深受这种英雄主义教育的影响,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君子’——君子,同时是‘知识分子’和‘英雄’两种身份结合的最高表现的载体。
所以,在危机关头他们‘没有犹豫’和‘不够挣扎’,才是中国式英雄的真实表现。从某种意义上说,英雄确实是我们理想化的投射,与我们一样,是有缺陷、有挣扎的普通人。
但在紧要关头,‘还在犹豫’‘还在挣扎’,是不是有点太像好莱坞电影了?”
最后这句话,引发了一片笑声;精彩的回答,也让提问的杰弗里·古德伯格十分满意。
紧接着《纽约时报》文化版的记者艾玛·霍普金斯接过话筒,语气犀利地道:“艾丽丝·梅休女士多次提到这本书涉及到‘文化适应性’和‘文化再造’。
但在我看来,这部作品似乎太过于‘中国化’了,而忽略了它与全球化文化的冲突。我的问题是,您认为《大医II》是否成功地架起了一座文化的桥梁,还是仅仅加深了文化的隔阂?”
“这……”张潮有些无语,不愧是《纽约时报》,看问题的角度都这么清奇,但是人家问了,自己不能不答。于是道:“如果你看过《大医》的第一部就知道,它可太‘全球冲突’了——中国都快被外国侵略者毁灭了。”
艾玛·霍普金斯:“……”连忙道:“我说的‘全球冲突’不是指……”
张潮不客气地打断道:“还有什么‘冲突’比战争更加惨烈和充满悲剧性?不要和我说那些文化或者语言上的摩擦、分歧,与真正的‘血与火’比起来,简直微不足道。
在一个国家、民族兴衰存亡的宏大叙事下,些许‘冲突’并不值得我去考虑。我更没有想要通过我的作品去解释或者消弭这些冲突,这不是《大医》这部需要完成的使命。”
艾玛·霍普金斯显然有些尴尬,但她并没有放弃,而是接着问道:“我当然看过《大医》。从阅读性上来说,它确实是不错的消遣读物,也能引发美国读者对遥远东方国度的一些兴趣。
但是我注意到这部的三位主角,其中两位是男性,一位是女性。这样的性别比例安排是否是刻意为之?性别平等,就是当代语境下不同文化‘全球冲突’的重要组成部分。
作为一名男性作家,你是否在潜意识里认为男性角色比女性角色更加重要?”
张潮在台上都听乐了,心想这才叫“图穷匕见”吧,不过他还是笑着回答:“为什么不反过来想——女主角姚英子的泼辣、大方、细腻与敏感,太富有角色魅力了,以至于我不得不安排两个男性主角来衬托她的形象。”
艾玛·霍普金斯急道:“你,你这是强词夺理!”
张潮没有理会她的愤怒,而是道:“下一个吧——哦,对了,霍普金斯女士,你可以在你的报道里控诉我‘歧视女性’了——但要想好哦,一定要想好。”
具体要想好什么,张潮没有说,不过足以让现场所有人浮想联翩。
又回答了几个“自由提问”后,记者采访环节就到了尾声,最后一个问题是《哈珀杂志》的专栏作家刘易斯·兰帕姆提出来的:“您作为一位在中国与美国都广有声誉的作家,你是否觉得这部作品中的‘英雄医者’形象有过度推广‘中国式完美’的意图?”
《哈珀杂志》是美国一本以推介新书为主旨的刊物,涵盖了文学、政治、文化、艺术诸多方面。刘易斯·兰帕姆长期以来,都以其锋锐的政治观点而著称。
通常来说他不会太关注文学方面新书,这次会来张潮的新书发布会,主要还是因为之前张潮触及了美国非常敏感的社会神经,让他觉得有必要来会一会这个年轻作家。
这个问题是今天所有提问里最简短,但也是陷阱最隐蔽的一个。
美国作为全世界文化输出最强势的国家,同样对不同意识形态的文化输入最为敏感。外国文化元素作为圣诞树上的装饰点缀是可以接受的,一旦涉及文化主体,就会引起强烈的反弹。
而美国文化输出最核心的部分是什么?“美国梦”!这是一种基于美国文化的理想社会或者叫“完美社会”,其中包括经济的高度繁荣、遍地的成的机会。以及更重要的——
强烈的向上流动性。“美国梦”下的人们相信通过自己的工作勤奋、勇气、创意、和决心迈向富裕,而非依赖于特定的社会阶级和他人的援助。
这个蓬勃向上的社会集体意识形成的“美国梦”,几十年来吸引了全世界无数优秀人才远渡重洋,来实现自己的人生抱负。
曾几何时,漂洋过海的异乡人看到纽约港口的自由女神像,是会脱下帽子高高抛起,然后集体欢呼的。
其他任何国家,都无力挑战这种“软实力”的巨大壁垒!
但今天不一样,刘易斯·兰帕姆敏锐地捕捉到了张潮创作的《大医》与以往以书写苦难、控诉遭遇、反思传统的中国翻译作品不同,张潮竟然从中国的传统文化与近代历史当中提炼出了某种能在认知层面上影响美国读者的特质。
就像他刚刚讲的,“知识分子”与“英雄主义”高度结合的“君子”。
这不是李小龙的拳脚或者日本的忍者,或者欧洲的帅哥美女,这是实实在在的思想输出!
如果张潮简单地回答“不是”或者“没有”,固然可以避免有心人的过度解读,但是不免被认为是不真诚,甚至是怯懦的。
但张潮回答“是”呢?又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
这下就连台下的大卫·米勒与艾丽丝·梅休都替他紧张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