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翊云道:“像是什么?”
张潮略思考了下,才道:“更像是19世纪英国或者美国的孤儿院、修道院里的教习嬷嬷,就是在狄更斯、马克·吐温里经常出现的那种。”
黎翊云闻言,过了一会儿道:“本质上,她们是一样的,一类人。都是某种扼杀儿童想象力和自由意志的工具,她们都是魔鬼。”
张潮笑道:“我不反对你把任何你憎恨的对象描写成魔鬼,这是每个创作者的自由。但是魔鬼与魔鬼也有不同,文学精彩的地方就在于呈现这种不同。
你在创作这些的时候,显然是以一种——恕我直言——有些‘笨拙’的英文思维来书写的。在无法精确描述自己心目中的人物与场景的时候,就‘套用’了某种司空见惯英语表达模板。
于是你笔下的‘魔鬼’丧失了文学意义上的独特性,只是某种空洞的象征和符号,是一个只供你自己唾骂的木偶,没有灵魂,只是用美国读者熟悉的方式,强化他们中的某些人对中国的刻板印象。”
黎翊云不知道应该如何回应张潮,脸色依旧难看,手紧紧握着咖啡杯,指节都发白了。
张潮似乎没有看到对面女人的尴尬,而是继续道:“这就是我在写美国故事的时候,也要用中文的原因。我至少得保证‘原著’这一侧在表达上的准确性符合我的意图。
而‘翻译’的准确,我愿意交给我信任的译者,她有从容的时候翻阅词典,甚至询问更优秀的译者,让翻译也尽量贴近原著。
但作者是没办法时时刻刻停下来去查字典的。如果我用其他语言创作,也可能在两难中选择用简单的‘英文模板’。”
黎翊云忽然嘲笑道:“你刚刚不还说自己的英语差,看英文都要翻译。怎么突然又理解这么深刻了?”
张潮摊手道:“没办法,我的作品目前的译本有英文、日语、法语,最近还要出西班牙语版。不同语言的译者会经常通过邮件和我核对一些词语、句子的涵义。
我和他们交流多了,才懂了母语写作、非母语写作和翻译之间的差别。”
黎翊云:“……”
许蕊雅一脸严肃,肚子里早就笑翻了,张潮这种一言不合就拿作品销量、影响力糊对手一脸的做派她见过不止一次,勉强能忍住。
苏珊就不行了,看到原来一脸傲娇的黎翊云此刻吃瘪的样子,她嘴角的弧线比AK47的枪管还难压,笔记本上的字迹都重了几分。
缓了好一会儿,黎翊云才道:“我和你不一样。你的作品我看了——《消失的爱人》《大医》——我们对文学追求不一样。”
张潮问道:“哪里不一样?”
黎翊云道:“在我眼里,不是为了‘抵达’某种未至之境,而是为了‘出走’规训的牢笼。你不曾有过我的经历,我也从不曾活得像你这般……自在。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生活是分裂的。燕大的同学有一半雄心勃勃地投入到时代的洪流当中,去做弄潮儿;还有一半,则相信唯一的出路是来这里,每天晚上熄灯后躲在闷热的储藏室里背英语……”
张潮道:“所以,你是后者。”
黎翊云自嘲一笑道:“这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你和我虽然来自同一个国家,我也不过大了你十几岁,但是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身处的是一个和你完全不同的世界和时代。”
张潮笑道:“我其实能理解。”
黎翊云:“哦?”
张潮道:“理想主义的幻灭,现实的逼仄,远处的‘天堂’……现在你能确信自己来到‘天堂’了吗?”
黎翊云道:“我说了,我和你不一样,我不是为了‘抵达’,而是为了‘出走’。所以我并不是‘来到’了‘天堂’,而是‘离开’了……”
说到此处,黎翊云忽然不往下说了,似乎知道下面一个词汇会十分冒犯。她不确定眼前的张潮会不会因为这个词而暴怒。
没想到张潮却替她说出来了:“离开了……‘地狱’,是吗?”
黎翊云不说话,算是一种默认。
张潮道:“我还看了你的短篇《不朽》,其中把中国的俗谚‘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用英文翻译成‘一个人无法永远掩藏自己的本性,就像寡妇隐瞒不了她被……的欲望’。
我说的没错吧?”张潮第一句“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用的是英文,是他特地让许蕊雅翻译好他记下来的。
黎翊云眉头紧锁,似乎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
张潮道:“所以为了巩固你心目中固有的某种关于中国崇拜父权、蔑视女性的印象,你故意这么翻译的,是吗?我想这里不涉及非母语者无法言说的‘准确性’问题,因为这句谚语并没有那么深奥。”
黎翊云见张潮紧追不放,于是解释了一句道:“这只是一种‘文学手法’,你也是作家,应该……”
张潮斩钉截铁地打断道:“没有应该。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要用伤害‘中国人’或者‘华人’整个群体形象的方式来展现你的‘文学技巧’呢?”
黎翊云慌乱道:“如果你今天是来审问我的,我想现在就可以结束了。”
张潮没有理会,而是道:“你的中‘父权’的形象特点,往往是通过‘寡母’对其的意淫表达出来的。这又是为什么呢?
我想,这是很正常的文学探讨吧?”
黎翊云咬紧嘴唇,良久道:“这也是我的隐私……好了,你的‘审问’,结束了吗?”
张潮摇摇头,反问道:“不是我在‘审问’你。你对自己的‘审问’,开始了吗?”
黎翊云错愕地看向张潮,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说。
张潮眼神淡漠,用一种异常冷静的语调说道:“任何作品,都是其创作者人格或者经历的某种再现。黎女士,我在你的里,只看到了恐惧、仇恨、挣扎……
结合你出生的年代,你不应该有这么‘丰富’的相关体验——你又不是我的老师于华,真经历过那个时代。你又特别热衷拼接种种耸人听闻的暴力。
我可以从最善意的一面去推测你的想法,可以不认为你是为了取悦美国的书评人们,而让作品向他们对中国的刻板印象靠拢。
但我确实从中窥见了你一些你自己可能还不愿意面对和承认的事实。”
张潮顿了一顿,对着无言的黎翊云继续道:“祖国,母亲;母亲,祖国;祖国母亲……在很多语言当中,这两者从文化归属感或者精神皈依上是同构的,包括中文。
但我在你的作品当中完全读不到任何对母亲,或者对祖国的正面情感。
所以我很好奇,你恨的究竟是祖国,还是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