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hat exactly do you hate, your motherland or your mother?”
听到张潮的问题,黎翊云不再着急要离开,而是倚靠在包厢沙发上,久久不能言语。
张潮并不着急,而是悠闲地喝了一口咖啡,对同样坐在对面的苏珊道:“听说你最近成了专栏作家了?”
苏珊合上笔记本,有些骄傲地道:“《波士顿先驱报》。我负责「海外艺术家」专栏,每期向读者推荐一位美国本土以外的艺术家,包括文学、绘画、音乐和一些当代艺术。”
张潮笑嘻嘻地问道:“那我上了几次了?”
苏珊时候竖起食指,认真道:“1次,就1次。”
张潮故作不满地道:“太少了。”
苏珊接着道:“1次,但是分成了part1、part2、part3,是系列报道。就在你的《大医》拿到‘全美书评人协会最佳’以后。”
张潮有些故作得意夸张的语气道:“这还差不多。”
苏珊道:“主要是你和基兰·德赛之间的得奖争议太富有戏剧性了,主编让我无论如何要加强报道。”
张潮无奈地道:“我这算‘无妄之灾’了。其实基兰·德赛拿了布克奖就已经证明了她的优秀,多一个或者少一个‘全美书评人最佳’,其实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
苏珊撅撅嘴道:“但是她的同胞不这么看……”说着忽然想到了什么,连忙闭嘴,并且望向过道上的大卫·米勒。
大卫·米勒也被她刚刚的言论吓了一跳,连忙对她做出了一个剪刀手势,意思是刚刚那段他会交代剪辑师剪掉。
毕竟涉及到种族问题,语言里的任何小瑕疵都会被放大,尤其是以团结和敏感著称的印度裔。
张潮实话实说道:“我确实不太欣赏移民作家过度关注‘文化冲突’‘种族歧视’‘夹缝生存’题材的做法,一部两部写写没什么,但是一代人、两代人、反复写,就有点无趣了。
我倒是能理解文学应该为弱势和边缘人群发声,讲述未被诉说的痛苦与挣扎……但这不是文学唯一的宿命。一个作家把自己的人格、经历投射在创作中,可以疏解自己自己内心的忧郁。
从这个意义上讲,一剂解药……”
说到这时,良久未语的黎翊云忽然道:“……我的母亲是小学老师,我父亲是物理学教授,我从小到大读的学校都是全燕京,也是全中国最好的。
多么完美的家庭,不是吗?……”
张潮立马闭上了嘴,开始倾听;苏珊又打开了笔记本,开始记录。
黎翊云看着包厢车窗外面不断划过的深绿色的针叶林与碧蓝的湖泊,与内华达州、犹他州的荒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仿佛身处两个世界
此时列车已经进入了科罗拉多州境内,沿着落基山脉不断攀升,高耸入云的山峰被白雪覆盖,阳光在山脊上闪耀,如梦似幻。
黎翊云的声音平静到似乎在诉说别人的故事:“我父亲虽然是大学教授,却是我见过最相信宿命的人。他默默忍受母亲几十年如一日的暴力、失控和脆弱,告诉自己,也告诉我——‘这都是命’。
你知道相信宿命的人会怎样吗?”黎翊云忽然把问题抛给张潮。
张潮凝神一想,回答道:“会显得……执着,或者任劳任怨?”
黎翊云摇摇头,露出一丝嘲讽的神色,似乎在说“原来你也有不知道的时候”,但很快这丝嘲讽又沉没入她平静如水的诉说里:“相信宿命,或者用中国话说,‘认命’,会让一个人平静、勤劳、快乐,甚至有近乎于皈依某种宗教的神圣感。
我父亲在日复一日的自我催眠下,一步一步走向事业的高峰,成为了一流的教授。但是我,做不到。
你觉得我用英文写作是来美国以后才开始的吗?”
说到这里,黎翊云的神情终于有了动摇,变得苦涩而无奈:“其实我从高中就开始用英文写日记。因为我母亲看不懂,就不会犯神经质。
我来到美国,是为了离开我那个‘完美的家庭’。离开我暴君般的母亲,也离开我认命的父亲。所以,我的主题永远是‘逃离’‘出走’。
我不想‘抵达’任何天堂,我知道这世界上没有天堂。但这世界上总有离地狱更远的地方。
你问我,我恨的是motherland,还是mother,我可以告诉你,都有,都是。我母亲的神经质让整个家庭陷入了恐怖当中,而那片土地上的传统则一次又一次庇佑和放大了这种恐怖。
我父亲的认命,是因为‘离婚不好看’‘家丑不可外扬’‘忍一时风平浪静’‘一切为了孩子’……可笑吗?就是这么可笑。
而作为女儿的我呢,任何反抗都是‘不孝’,都是‘白眼狼’,都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从懂事开始,我一次又一次地说服自己……
终于有一天,我发现我不是父亲,我说服不了我自己。”
张潮等几人闻言,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尤其是黎翊云在诉说的过程当中,第一次使用了中文——在讲“家丑不可外扬”这些俗语的时候。
不过尴尬没有持续太久,黎翊云自嘲地道:“你说的没错,用母语表达确实更加精确。——但我不会用中文创作的。”
张潮微微笑道:“是不想你的母亲看到?”
黎翊云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张潮道:“中国有句老话,‘任何不幸里都蕴藏着幸运,任何幸运里也都蕴藏着不幸’……”
还没有说完,黎翊云就忍不住道:“你是想说‘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倚’吧?”忽然意识到自己又讲了中文,连忙闭嘴了。
张潮笑得更开心了,道:“是,是。你看,不用母语,确实表达不容易准确。出生在‘完美的家庭’,是外人眼里的‘幸运’,但‘命运中所有的馈赠,早已暗中标注好了价格’……”
黎翊云忍不住道:“你到底想说什么?想用茨威格来嘲笑我吗?”
张潮严肃起来,说道:“当然不是。今天至少有那么几句话,你是我的‘老师’,让我窥见了不曾见过和理解的世界。比如你对‘认命者’的描述,就比我在大部分文学作品里看到的更加生动和准确。
我只是在思考,我这么幸运的人生,暗中又被标注了什么价格,命运又会在什么时刻向我索取这份报酬呢?”
黎翊云闻言,脸色倒是一松。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在张潮面前说这么说,她甚至有些后悔。虽然对作家来说,直面自己的家庭是必修课,但黎翊云在今天之前并没有做好这个准备。
到底是张潮的那句话触动了自己呢?大概是那句“是一剂解药”?
张潮继续说道:“……特殊的家庭经历,成为你创作的泉源。所以无论是《不朽》还是《那与我何干?》,都只是你给自己开出的药方。
你觉得在当中将自己的恐怖经历重现与放大,并将之泛化为中国人的一种普遍体验,甚至是延续至今的普遍体验,可以让自己的内心得到宁静,是吗?”
黎翊云道:“……也许吧。但我并不认为这只是我的个体经验,某种程度上,我确实是在复现中国人的命运。这种命运,是从久远的时空和传统当中传递到当年,也传递到现在的。”
张潮没有着急反驳,而是好奇地问道:“你多久没有回国了?”
黎翊云一时语塞,但片刻之后还是模糊地回答道:“很……很久了。”但紧接着道:“你是不是想说,我并不了解现在的中国,也不了解现在的中国人?
确实,你和我最近见过的,以及印象里的‘中国人’都不一样。你不是我,也不是哈金,你有属于自己的独特人生。
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描写的中国就不是‘中国’。它也是中国,是属于一部分人,至少是我的‘中国’。……”
张潮耐心地听黎翊云说完,才道:“我同意。我几年前就和人聊过,历史不是一块打磨光滑、只有一面的大理石,而是由无数细碎侧面组成的水晶,任何记叙都有其价值,但也都只能反应它的某个——至多某几个侧面。
写是你的权利,谁也不能剥夺这种权利。”
黎翊云疑惑道:“那你的意思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