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伟明有些高傲地道:“你是福海人,福海人会不了解寿山石和田黄石的区别?”
张潮笑道:“田黄石价比黄金,福海也不都是有钱人。我家之前家境很一般的,哪里玩得起这些石头。”
石头店不大,声音外面的记者听得清清楚楚,钟伟明又是一阵烦闷,偏偏这个话头是自己抛给张潮的,发作不得。
他只能耐心地道:“田黄石其实就是寿山石的一种,并且是其中最名贵的一种。寿山石石质晶莹,有油脂一样的温润感,色彩多样,浑然天成。
田黄石顾名思义,主体是黄色的。产于收寿山溪两畔的稻田里。是山上的石料滚落到溪水里,被溪水淘洗了千万年,细沙泥土掩埋了千万年,所以特别油润、透明,好像冻脂一样。”
张潮又仔细看了两块石头,故意指着其中较大的一块道:“虽然两块石头都是黄的,但我看这块更黄一点,就是田黄吧?”
钟伟明拿起张潮指的那块,说道:“这块呢,是更黄一点,但是它不是田黄,它叫黄芙蓉,也算是寿山石里一个名贵的品种。
不过价格,与真正的田黄相比,那就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
张潮略带夸张地拿起另一块石头,惊诧地道:“难道是这块?这块小很多啊,也不是那么黄。”
钟伟明吓了一跳,连忙小心翼翼地用手指从张潮手中拈回这块只有拇指大小的石头,骄傲地说道:“没错,这才是田黄石,而且是田黄石中的极品,田黄冻。你仔细看,这块石头都不像石头了,反而像是一块凝固的、透明的油脂。
所以它虽然不是特别黄,但是黄得温润,黄得透亮。别看这只有小小一块,它的价钱是按克计算的。你说它‘价比黄金’?黄金哪里有它值钱。清代就有人说‘一两田黄三两金’了。看来你是真不懂。”
张潮不置可否,拿起那块更大的黄芙蓉石,翻来覆去看了一通,不解地问道:“我虽然是外行,但是依我来看,这块石头看起来也很润,即使没有那种脂肪凝冻的效果,可是黄得更明亮、更纯粹、更大气,品相高雅,至少不输那块田黄。”
钟伟明再次语塞。其实很多所谓的“宝石”,在品种、等级、品相方面,往往没有什么客观标准,纯靠藏家和玩家的口口相传和“经验”积累,具有很大的主观性。
尤其是寿山石是按照产地命名的,只要在规定的产区内挖出来的性质相近的石头,都是“寿山石”。不同品种的寿山石,在地质学上可能属于完全不同的几种石头类型,颜色更是丰富多彩。
至于什么“更润”“更有油性”“更透”“更压手”……那就更是由着行内人嘴巴说了。
后来某国企在老挝买了一个矿,挖出来的“老挝田黄”不仅和寿山田黄一样都属于地开石,而且品质更纯净、个体更大,但国内囤有田黄的藏家却纷纷表示这种田黄“石质干涩”“不够温润”,所以价格一度只有国内田黄的百分之一。
类似的情况也发生在翡翠身上。翡翠有一种伴生矿叫“水沫玉”,晶莹剔透,也有什么冰种、糯种、玻璃种之分,只从审美角度看和翡翠没有什么区别。但是翡翠就价比天高,水沫玉就接近白给。
翡翠价贵的原因,其实不过是乾隆时代的中国外贸商人,在两种宝石中选择了绿色的翡翠作为国际贸易的平衡物,把价格炒作起来了而已,因为这样才不至于满载而来、空手而归(没办法,东南亚当时太落后,没有商品能对标瓷器茶叶丝绸,十三行只能帮他们创造出来,类似的情况还有燕窝、红木等,乾隆狂吃燕窝就是因为他是十三行的总老板,得帮着炒作。纪晓岚在笔记中回忆过,自己小时候翡翠价格极低,时人都不把翡翠当玉看;长大后,翡翠价格尤在真玉之上。)。
经济是第一推动力,剩下的就看故事和话术怎么编了。
张潮上一世在深圳,有一阵业务集中在深中片区,住得也离国内最大的黄金珠宝交易集散地水贝很近,所以了解了一些,因此对这些石头基本没有什么幻觉。
不过他没有为难钟伟明的意思,马上就递了个话头给他,问道:“既然田黄更贵,一定有它的道理。钟老板能说说看吗?”一副热心请教的样子。
钟伟明这才松了一口气。品相这种东西就看你认不认,不在一个语境当中,说破天都没有用。张潮这么问,看来是有点要入彀的意思,于是耐心地解释:“黄芙蓉石,是在山洞当中开采出来;田黄石,是随着地质活动,从寿山石的母矿当中裂解出来,滚落到溪水当中,再埋藏进砂层里面,最终形成的。
在这个过程里,寿山石先是与山体不断地摩擦、碰撞,周围的糟粕被磨去,棱角也慢慢被磨平。待石头滚入溪中后,就逐渐被一起冲下来的泥沙掩埋,河水及泥土中的各类金属元素开始对石头不断浸染。
随着金属元素的不断侵染和堆积,独石通体变黄。再经过氧化,石材表层形成了一层薄薄的皮壳,待到内部成熟到一定程度,‘老气’的‘田味’才逐渐显现,才成为真正的田黄。
正是田黄石有这样的磨练过程,所以才外形圆润、质地温润、色彩醇熟。也只有田黄石,才有这种精华蕴藉、沉静内敛的特性。历代的皇家贵族,都把田黄视为最名贵的宝石,是有原因的。
只有你沉下心来,仔细欣赏、把玩,才能体会田黄独有的魅力。其他任何石头都比不上田黄。”
钟伟明说着说着,忍不住就要忽悠张潮“入教”,既是石痴的本性,也是商人的本能。
张潮长长“哦”了一声,又拿起那块田黄仔细观察了一下,才说道:“同一种石头,安安定定地呆在山洞里面,到最后,它的价值就是不如历经滚落、碰撞、摩擦、侵染,跑到另一处去的‘同胞’……
哇,钟老板,你这番话好有深意,对我的启发好大!”
钟伟明这才反应过来,冷冷地道:“我说的是石头,你不要乱联系。”
张潮一脸诧异地道:“我说的也是石头啊,你想到什么了?”
钟伟明:“……”生生又吞下一口气。张潮才来店里不到半个小时,他受的气简直比过往半辈子还要多,偏偏都还发作不得。
张潮既然已经“套”出了他想让钟伟明说出的话,也就不做过多的纠缠,随口问道:“这块田黄石,价格是多少?”
钟伟明看了一眼店外的记者,问道:“你真心要买?”
张潮点点头道:“真心要买。田黄这么名贵,又这么有启示意义,我买一块当做纪念吧。怎么,钟老板怕我买不起?”
钟伟明道:“倒不是这个原因……我们买卖石头,不习惯这样。”一边说着,一边拿眼神指了指店外面的记者。
张潮笑道:“我们都是穿 T恤,胳膊光溜溜的,不好‘袖里吞金’吧。”
钟伟明无奈地拿出一个计算器,先按了消音键,然后在上面按出了一个“300,000”的价格,向张潮展示了一下。
他这块石头品相虽然不错,但是个头太小了,属于能刻章的下限,而且是素石,既没有工艺加成,也不是什么传承有序的文物,所以这个价格还算是公允。
张潮按这个价格买了倒也不吃亏,田黄的价格一直是稳中有涨,哪怕后来老挝料涌入市场,也没有发生暴跌的情况。
何况张潮也不想卖,这块田黄他还另有用途。
不过买卖不砍价是不可能的,所以张潮一副十分惊诧的模样道:“不是‘一两田黄三两金’吗?这可不止1:3了。”然后按照亲妈教自己的菜市场砍价办法,啪啪啪按出一个让钟伟明看了想吐血的价格。
钟伟明看完,狠狠地摇了摇头,拿起来计算器又按了一个价格,并且说道:“一两田黄三两金,那都是清代的事了,几百年了,大佬!”
最后两人经过几轮拉锯,终于以略低于最初数字的价格成交了。张潮爽快地拿出信用卡付了款。
钟伟明看着POS机上转账成功的记录,他还有点恍恍惚惚,一笔几十万的生意就这么做成了?张潮不是来和他打擂台的吗,怎么还做上买卖了?
不过钱就是钱,既然已经落袋为安了,他也很麻利地拿出丝绢和一个精致的红木小盒,把这块田黄石给包好放在盒子里。
门外的记者又是一阵乱拍。张潮这个“内地作家首富”真不是讲假的,虽然不知道究竟多少钱成交的,但是他们估计怎么也不会少于20万,张潮付起款来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好像去菜市场买了肉一样轻松。
而且刚刚两人的言语交锋也颇有玄机,钟伟明句句讲的是石头,张潮句句讲的不只是石头。
付完款的张潮,和还在恍恍惚惚的钟伟明道了个别,就一身轻松的走到店外,又把刚刚买到的田黄石在记者的镜头清晰地展示了一次。
立刻就有记者问道:“张先生,买这块田黄石你花了几多钱?”
张潮道:“既然钟老板说买石头要靠缘分,缘分是无价的。具体多少,恕我不能透露。不过我相信钟老板给的是一个好公道的价钱。”
记者又问道:“请问你来石头店买田黄,是向钟伟明先生求和吗?”
张潮笑道:“我是来买石头的。若是买石头就是求和,那钟老板的敌人就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