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坐在台上的帕慕克,心里却是另外一番想法。但他接到麦德琳的电话的时候,几乎是雀跃地接受了这个邀请——当然,最终开口时他仍然保持了大作家的矜持,语气淡淡的。
他同样亟须一个机会,彻底缓和自己与张潮之间剑拔弩张的关系。
之前张潮在日本被警方“逮捕”,帕慕克知道消息以后,第一时间发表了对张潮的声援,就已经释放了和解的信号。
虽然最后证明那是个“乌龙”,但也足够消解张潮对他的敌意。
果不其然,张潮随后也回应了他释放的善意,通过他的女朋友基兰·德赛转达了谢意。张潮的想法也很简单,他和帕慕克没有什么不死不休的仇恨,既然人家都服软了,那张潮的选择当然是原谅他啦!
但是媒体上,仍然不时有批评家、专栏作家拿这件事打趣帕慕克,让他不胜其烦。而替《原乡》站台,则可以彻底解决这个问题,还能顺便从「兰登书屋」里获得丰厚的报酬,实属两全其美了。
况且他还有一个隐秘的小心思:
他的《纯真博物馆》就要写完了,但是正式出版的话,估计还要一到两年时间。
不是所有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都能始终保持自己的热度,有些时候它的保质期确实像张潮那句刻薄的批评所言,「只有12个月」。
虽然每个获奖者都会宣称这个奖项不会改变自己的创作态度,但帕慕克知道这是撒谎——银行卡里多出来的长长的数字、大学停车场画着名字的专属车位、突然从身子四周长出来的高级住宅……这些才是生活的真实。
2006年自己获奖以后,有5部作品进入了畅销榜的前30,「兰登书屋」更是加印了10万本《雪》。
而自己接受商业访谈和出席商业活动的报价,也从区区几千美元,变成了30分钟5万美金——虽然这个价格只维持了半年,但滋味真是甜美啊!
如果新的销量不及预期,即使是像他这样的大作家,恐怕也很难调整好心态。
所以如何为自己一两年后要出版的新书做一些预热,就成了他要考虑的问题。
给《原乡》站台,无疑是个好办法——张潮是全球范围内炽手可热的青年作家,制造话题、营销书本的能力也有目共睹,而且作品质量堪称上乘。
自己看过《原乡》,同样被书中对中国人「乡土」观念的描写深深打动,所以进行赞美并不违心。
帕慕克甚至有点羡慕张潮,「兰登书屋」为张潮举办的《原乡》首发仪式是在好莱坞的「中国戏院」,这可是位于星光大道上的地标性建筑,不仅举办过奥斯卡奖的颁奖典礼,还是不少大片首映礼的举办地。
「中国戏院」门口的“手印广场”,更是好莱坞明星们身份的象征,没有一定的地位很难把自己的手印星星留在上面。
在帕慕克的记忆里,从来没有一个“严肃文学作家”有这样的待遇。即使是他,获得诺贝尔奖以后,接受也多是一些大学、文学观、图书馆、电视台的活动邀请。
能在「中国戏院」这样的场地举办独属于自己的新书发布会,他连想都不敢想!
举办首发式当天,现场更是星光熠熠,数不清的大小明星都来凑了一下热闹,希望能蹭一蹭这个中国作家的热度,甚至就连在拍摄《功夫之王》的成龙、李连杰都抽空来了一下,并且在现场提出让张潮在电影里客串一个镜头。
但是张潮竟然拒绝了!
竟然有人会拒绝出演Jackie Chan的电影!还是个中国人!
《原乡》首发的70万册更是两天内就销售一空,「兰登书屋」立刻宣布加印70万册以满足市场需求——要知道这可是美国不是中国,《原乡》也不是《哈利·波特》,是正儿八经的纯文学作品,短时间内能卖到140万册,简直有点天方夜谭。
可它偏偏就这么发生了!
据说美国的不少华人家庭,已经把《原乡》当成了家庭必备读物。这些“中国人”不仅买了英文版的《原乡》,甚至通过各种方式,从中国购买中文版的《原乡》对比阅读,要把这本当作移民二代、三代的祖国文化启蒙读物。
这也让帕慕克羡慕得“牙痒痒”。尽管他精通英语近乎到了母语的程度,但始终坚持土耳其语写作,却几乎没有听说美国的土耳其裔会这么买他的书。
可偏偏张潮做到了!
帕慕克作为诺贝尔奖得主,世界首屈一指的大师,当代文坛最重量级的作家,他可以不羡慕JK罗琳那1200万册的《哈利·波特7》首印数,因为两人不在同一个赛道。
但说对张潮没有一点妒忌,连自己都说服不了——毕竟张潮一半以上的作品都在“严肃文学”的范畴里,但是宣发、销量完全是商业畅销书级别的。
这就有点让他不平衡了。
所以帕慕克就是怀着这样复杂的心情,在纽约的「《原乡》读者见面会」上,做了这样的总结发言:“今天我坐在这里,并不是一个前辈的身份来对《原乡》指手画脚,你们也知道,这会带来什么后果……”
现场响起了一篇善意的笑声,毕竟能来这里的读者,都知道他和张潮的“往事”。
帕慕克也笑了,继续说道:“我不得不承认,张潮创造了一个文学奇迹——在如此积极地投身舆论漩涡的中心之后,他的内心依然保持了一个作家的纯粹与敏锐。
在伊斯坦布尔,我们习惯用两种目光注视博斯普鲁斯海峡——既看到亚洲,也看到欧洲;既看到奥斯曼帝国的尖塔,也看到拜占庭帝国的残垣。
而张潮则有一种更加特殊的能力——他既看到了这个时代最浮华、最喧嚣、最拥挤的表面,也看到了这个时代最孤独、最绝望、最顽固的灵魂;
他既享受这个世界给予他的财富、名誉、地位与诱惑,精神却孤独而又狐疑,用一双手术刀一样的眼睛解剖着现实、历史与他自己。
在我的文化,我们相信真正相知的宿敌会共享同一种乡愁,我从这本书里读懂了他的乡愁。
据说他现在也只有23岁?天啊,这真是上帝赐予文学的瑰宝。或许他能走到我们所有人都不能触及的未至之境。
到那个时候,我可能已经死了,但我依然对此感到兴奋!”
……
而在帕慕克深情发言的时候,他赞美的主角已经在成田机场走下了飞机的舷梯,在他面前,是排成两排的接机队伍,盛况同样空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