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最冒失的不是那条毒蛇呢。
“小淘气。”茯芍点了点它的蛇吻,把它往自己胳膊上放去,“自己盘紧。”接着便去拉下一条蛇。
她挑选了十条病得最厉害的,带回去试水。
当茯芍纵身跃出石坑时,围着看热爱的众妖纷纷如潮褪去,敬佩又复杂地看着茯芍。
她的头颈、双臂,整个上身都被蛇缠绕着。
过于亢奋的蛇死死绞着她的脖子,又一遍遍咬吞她的皮肤,还有的钻进了她发间,把她的发髻当做窝来盘踞。
诡异……
即便是妖,满身疯蛇的造型也过于诡异了。
尤其她身上的还是被秘药喂养过的毒蛇,那牙上的蛇毒,足以让千年大妖痛上两三日。
茯芍顶着一身毒蛇往前走,每走一步,两边的妖就退后三步,唯恐被她身上的蛇咬到。
茯芍不喜欢他们那看异类一样的视线。
这些小蛇的确变得不像蛇了,可将它们变成不伦不类的怪物的,不正是眼前这些妖么,如今他们倒要反过来惧怕自己的造物。
“呵。”她嗤道,“孬种。”
随即安抚性地摸了摸拼命咬她耳垂的响尾蛇,柔声道,“可怜的小东西,别怕。”
响尾蛇暴怒地转头咬上茯芍的手指,一口气将食指吞进了大半。
众妖沉默地退让。
或许会害怕的,其实是他们呢……
茯芍没有管自己被吞掉的食指,仰头看了看天空。
初夏未时,阳光曝晒着大地,灼烤着万物。她可以忍受这样的日光,但身上的小蛇们不喜欢,它们还病着,岌岌可危。
茯芍把自己被响尾蛇咬住的食指抽了出来,抽得小心翼翼,免得摩擦到响尾蛇溃烂的口腔。
她打起自己的黄玉骨伞,顶着满身毒蛇往医师院走去。
刚走出刑司,身上的十条蛇就开始混乱了。
它们咬不动茯芍,扭动着、闹腾着,要从茯芍身上下来,去找其他猎物。
茯芍手忙脚乱,拉住这条,那条又要跑;拉住那条,这条又要溜。
她在原地东倒西斜,乱得快要和自己打起来,根本无法同时稳住十条过于兴奋的蛇。
绝望的忙乱之中,茯芍想起了父母养育孩子的手札日记。
果然无奈。
她控制不住,挫败地认了输。
“好吧好吧,你们这些不消停的小家伙!”茯芍微恼,“我知道了!乖乖听话,听话的孩子会有奖励,不然就没有!”
她刺破了自己的食指,指腹上涌出一颗血珠。
刹那间,乱舞的群蛇蓦地僵停。
它们转过头,十双蛇眼齐刷刷盯向了茯芍的手指,所透出的目光贪婪癫狂至极。
终于安静了,茯芍呼了口气。
瞬息的僵停后,她身上十条剧毒蛇疯狂朝着她的指尖涌去,将茯芍的胳膊密不透风地缠紧。
伤口太小,在第一对獠牙刺下之前,茯芍的手指已然痊愈,先到的蛇只舔到了皮肤外面的那一滴血。
即便只剩下一点血的气味,剩下的蛇也依旧陷入了狂乱,盲目地涌向附着残血的地方。
不管如何,总之它们都待在了自己身上,茯芍让出那条胳膊任由小蛇争夺,另只手替它们打伞,得以继续前行。
她穿过一座花园,马上就是医师院。
倏地,一股浓重的血气自假山之后涌入了茯芍的口中。
她脚步一顿,伸了下蛇信。
是她闻过的气味。
茯芍现在有个王廷医师的头衔,遇到患者便走了过去。
靠近假山,刚一绕过,一把漆黑的爪刀就横割过茯芍脖颈。
她没有躲,认得这把武器,知道它伤不到自己。
锵——
弯刀割过蛇姬白皙的皮肤,却发出了金石相碰的锐鸣。
茯芍侧眸,看见斜倚着假山,捂着喉咙的少年。
他的脸色惨白,捂着喉咙的指缝下透出乌黑的伤痕,嘴角溢着血。
四目相对,少年放下了举着爪刀的手,刀却没有收回去。
“是你呀。”他弯起一双红宝石似的眼眸,长长的蝎辫随着动作晃了晃,丝毫不在意身上的状况,悠闲地同她寒暄,“取得爵位了么?”
茯芍盯着他的喉咙,原本清朗的声音有些不自然的沙哑。
“你的颈骨裂了,”茯芍直白地道出少年的现状,“动脉也有破损。你伤得不轻。”
少年吃吃地低笑,咳出更多血来。
血液洒落,星星点点地开在了那身白衣上。
他无力地倚着假山,“你的修为倒是暴涨了一截。”
“怎么办呢,人家这会儿是真的打不过你了。”丹尹扬起精致可爱的脸来,脸上是人畜无害的笑,“你要杀了我?还是吃了我?”
他的笑容明媚灿烂,拇指刮过嘴角,将鲜血舔回口中。
“吃了我吧。”少年仰头,双目迷离地舔着指腹,略有含糊道,“我的味道还不错呢,杀了不吃太浪费了。”
茯芍承认他说得没错。
足足三千年修为的顶级大妖,杀了不吃确实浪费。
但她并没有对同族落井下石的想法,何况这还是她认识的蛇。
“别吃手了,你现在该去医师院接受治疗。”茯芍挺起胸,颇为光荣地介绍自己的新头衔:“正好,我就是一名王廷医师。”
第四十六章
茯芍左半身缠满了毒蛇,右半身架着一条半死的毒蛇妖,终于回到了医师院。
当差的第一天,她就主动加值了一天,招待了很多病患。
她的那份俸禄,蛇王发得物超所值。
酪杏等了半天,好不容易等到茯芍,刚要上前,就看见了她满身毒蛇。
酪杏:!
她一时不知该进该退,呆在了原地。
所幸茯芍没有让她接手的意思,自己去了东厢安置重患。
东厢设了几张床,被屏风隔成了一间间简陋的小室,她把丹尹扔在最里面一间床上。
虽然他笑得一脸灿烂,没有半点郁郁之色,但茯芍还是善解蛇意的让他待在了最黑暗的里间。
她放下丹尹就去处理身上的小蛇。
医师院没有专门安顿凡蛇的地方,联想宫中妖族对蛇田里的蛇的态度,或许医师院从一开始就没有治疗凡畜的想法。
茯芍只得再度调动法力,凝出十个带孔透气的玉箱,把蛇单独关进箱子里。
她合上盖子,回到丹尹身边,优先处理他的病情。
在茯芍安置那十条小蛇时,丹尹就懒懒地靠着墙角看着她动作。
茯芍走来,他歪了歪头,“都是些废蛇,你要拿它们做什么?”
“它们只是生病了,不是废蛇。”茯芍纠正,“我会治好它们。”
丹尹嗤笑一声,“秘药的毒不解,就算治好了,放回去不过几天也还会是这样。”
“那我就解秘药的毒。”茯芍说。
“然后呢。”丹尹耸肩,“一条凡蛇也就几年的寿命,你大费周章地救它们,或许明年它们就死了。”
茯芍不喜欢他这蔑视蛇生的态度,“在你眼里它们是活不过冬的秋蝉,命短得不值一提。在我眼里,你也不过是条才活了两千年的小蛇,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寿终。”
丹尹讶然,“难道你活了不止两千年?”
茯芍轻咳一声,故作漫不经心地开口:“当然,我已经快三千岁了。”其实是两千八百岁。
丹尹发出感兴趣的鼻音,双腿盘坐,抱着脚踝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年龄比我大的雌蛇。这么算起来,我应该叫你姐姐——姐姐,说不准你是全天下最老的雌蛇了。”
“是‘最年长’,不是‘最老’。”茯芍再次纠正。
“都一样了。”少年笑眯眯地看着她,“为什么这么‘年长’的姐姐要来当医师呢,以你的能耐,随便混个将军统领不好么?”
“这是我能选择的吗?”茯芍很惊讶,“王见了我,让我来当医师,我就来了。”
族群内的分工向来是由头领决定的,茯芍没想到臣民还有拒绝的资格。
听了这话,丹尹偏头想了想,“王的确独裁专横,脾气又差,最讨厌别人忤逆他。”
他点点头,认可了茯芍,“也是,要是姐姐一开始就顶撞王的话,下场恐怕比我还惨。”
“那是当然,如果所有妖都随心所欲、只做喜欢的差事,那族群岂不乱套。”在这一点上,茯芍不认为陌奚有错。
没有哪头狼愿意当哨兵,同伴大快朵颐,自己却只能在一旁望风警戒。
但若族中没有哨兵,那这支狼群很快就会覆灭。
“倒是你。”茯芍纳闷道,“你不是监察长,专门负责纠察说王坏话的妖的么。怎么自己却在背后诋毁王上?”
丹尹眨了眨眼,然后恍然大悟:“对哦。”
茯芍也不知道他在“对哦”个什么,伸手推了推他的肩,“张开嘴,我要治疗你了。”
丹尹疑惑地“嗯?”了一声,不明白为什么治脖子要张嘴,但还是乖乖照做了。
他“啊——”了一声,以为茯芍要亲手喂他吃药,就听蛇姬鬓旁步摇晃响,击出泠泠珠声。
下一刻,雌蛇倾身,一手搭着他的肩膀,嘴唇贴近了他。
黄玉蛇丹浮出,传入了丹尹口中。
蛇丹入口,那双晶亮的红宝石瞳倏地竖成极细的细线。
少年骤然伸手环抱住茯芍,将她猛地扯入怀中。
他覆上了茯芍的唇,蛇信贪婪地探入她的口内,凶猛地搜刮她的唾液。像是一头天性残暴的幼虎,牢牢控着母亲的腹部,以撕咬的架势疯狂吸吮虎乳,把母亲咬得鲜血淋漓也不松口。
这样霸道强势的幼崽,往往更能存活。
茯芍向后挣扎,腰上的双臂却死死禁锢着她。
他伸手抱她,不是出于任何旖旎、梦幻的缘由,只是为了防止她挣脱。
终于,吃痛的母亲低吼一声,站起来给了不知轻重的小老虎一巴掌,这场血腥的哺乳才算结束。
茯芍怒视着床上的少年,他被她一巴掌打得躺倒。
碎发晃动,他没有丝毫的羞愤,只是转头,自黑暗中亮着一双血红色的眼,炽热灼灼地盯着她。
“好香……好香……”少年颤抖着,从肩膀到十指控制不住地战栗抽搐。
他双手紧紧抱住自己的小腹,病态地上下摸索,狂热地感知体内的黄玉蛇丹,过了会儿,一口咬住了右臂。
刺啦——一声,少年蓦地甩头,蝎辫划出狠戾的弧。
他撕咬下了自己的衣袖,连同里面的皮肉。
血腥气顿时涌现,席卷了整个东厢。
像是渴极了的难民,他急促地凑到胳膊上吮舔流出的血液,表情如痴如醉,吸食五石散般飘飘欲仙。
茯芍错愕地看着这一幕,半晌才缓过神问:“你在干什么?”
“你闻不到么,哈……”丹尹迷醉道,“我的血变得好香。”
“是因为我在用蛇丹修补你的伤口!”茯芍按住他,不让他啃咬自己的肉,“住嘴,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这样下去治个没完了!”
丹尹避开茯芍,扭头试图咬另一侧胳膊。
茯芍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辫子——她想要抓后颈,在看见他脖颈上乌红的伤痕后临时改了方向。
她抓着那根蝎辫往后扯去,把他扯得抬起下巴。
丹尹陷在极度的渴望中,顾不上和她对打,只是幻出自己的蛇尾,尾尖绕过茯芍,伸到自己嘴里,然后狠狠咬下。
“住口!住口!”茯芍拉住他的尾巴,往后扯去。
咔的一声轻响,丹尹牙齿咬空,磕出一声响来,可见下口之狠、力道之大。
他满不在乎地放弃了尾尖,鼓起另一段尾来——顶级大蛇的蛇身极长,他有的是地方可以咬。
茯芍又去按那一截。刚刚按下,另一截又涌了起来。
按下葫芦浮起瓢,短短半个时辰内,她被两种小蛇闹腾得好不狼狈,没有生育经验的雌蛇立刻暴躁了起来。
“……”她怒了,“给我安分一点!你可不是没有开智的小蛇,我不会对你那么温柔!”
丹尹并不听话,趁着茯芍发怒,立刻找到空隙撕咬自己的粉尾,一口下去,血肉迸溅,蛇鳞翻卷。
他毫无痛觉一般,只魔怔兴奋地舔舐伤口下的血肉。
茯芍沉默片刻,双手抱住丹尹的脑袋,强行令他抬头看向自己。
四目相对,丹尹眼里全是水雾,犹溺在血肉的滋味里。
“我说了——”茯芍盯着他,一字一句:“给我安分一点,小混蛋!”
砰的一声重响,她给了少年一记重重的头槌。
双额相撞,强悍的黄玉蛇毫发无损,少年却是被砸得昏厥了过去。
东厢终于安静,波浪似涌动的蛇尾也终于绵软地垂在一旁,再不捣乱。
昏睡中的丹尹看着乖巧可爱极了,玉娃娃般惹人怜爱。
茯芍拍了拍手,本该用手刀劈晕他,可少年的脖子烂得一塌糊涂,根本无处下手。
没了丹尹作乱,茯芍很快用蛇丹治好了他身上的伤。
收回蛇丹,看着面色苍白的少年,茯芍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蛇城之内,是谁把丹尹伤成这样?
她心中已有了答案。
茯芍抿了抿唇,神色几经变化,最后从储物器里掏出一块蜂蜜,熟练地塞进了少年嘴里。
算了,也怪可怜的,三天两头受伤。
她留丹尹在这儿睡觉,自己回到十个玉箱之前,打开了其中一个。
“斯哈——!”盖子刚一打开,一声凶猛的蛇鸣便蹿了出来。
膨颈王蛇鼓着脖颈,张大了蛇吻对着茯芍发动攻击。
茯芍闪也不闪,两指便掐住了它的头颈。
有了顽石在前的丹尹,这条膨颈王蛇就显得好控制多了。
茯芍掐着它的脖颈,另只手掰开了它的嘴,往里探去。
儿臂粗的小蛇,从蛇吻到喉咙,全都成了糜状,散发出病态的臭气。
她一一检查了十条蛇,腹部的霉斑和口中的溃烂看着可怖,但并不难治。茯芍叫来酪杏,让她去药房配药。
这样常见的蛇类疾病,不需要高明的医师,任何蛇妖都会治,茯芍也不例外,何况医师院已有成方。
麻烦的是那秘药……
给十条蛇喂了药,茯芍去找当值的老医师了解所谓的“秘药”到底是何来历。
老医师从柜子里翻出一个小小的瓷瓶。
“这便是了。”他双手托着,极其慎微地交到茯芍手中,确认茯芍抓住了,才缓缓松开手去。
“这是刑司总司秦大人研制的。”
茯芍今天见到了那位秦大人,问:“他研制这个做什么?”
“不知。”老医师摇头,“秦大人…还有从前的那位副司都擅长制毒,这秘药听说是得到了王上的准许。”
“有配方吗?”
老医师摇头。
“那我能带回去看看么?”茯芍问。
“可以。不过千万小心,不要沾到了药液。”
茯芍点点头,表示知道。
她回到东厢,丹尹还未转醒。
她守着他,一边拨开秘药的盖子,嗅闻里面的药液。
盖子拔开,一股冲鼻的味道扑面而来。
不过拇指大小的瓷瓶里,所装的药液却让茯芍产生了两分忌惮。
盖上盖,她忽而觉得身体微微发热,心跳也有些快。
茯芍惊疑不定,这到底是什么东西,连她都深受影响,不过嗅闻一口,就开始有些躁动。
“芍姐姐。”门帘掀开,酪杏拥着夜色而来,她小声提醒道,“快要子时了。”
茯芍一怔,自己这一晃神居然过了那么久。
她连忙把瓷瓶收入储物器,走出了东厢,准备去为蛇王做第三次治疗。
今晚蛇王没有去汤阁,照旧卧在寝殿里。
灵玉灿亮,寝殿亮如白昼,两旁的鲛绡却放了下来,又变成了茯芍潜宫窃玉时的那副模样。
重重鲛绡相叠,朦胧暗昧,茯芍只能看见模糊的蛇影。
“王。”她立在纱前通报姓名,“茯芍求见。”
薆薆重纱之后,苍墨色的蛇尾动了动,尾尖似有些无力,翘起两分后又绵绵地跌回了地上。
茯芍看不真切,墨尾自玉榻上逶迤流下,被如梦似幻的鲛绡阻隔,纱后的一切都像是镜花水月。
一串压抑着的咳嗽传出了帷幔,片刻才有了恹恹地回应,“进来。”
茯芍疑惑,今晚的蛇王好像有些不对劲。
她依言上前,抬手挑起鲛绡,这纱幔上附着结界,纱外是寻常的夜色,纱内是清新好闻的水莲香气。
这一结界可比蛇田旁的要高明太多。
凉水般的气息随着茯芍的走动在空中荡漾出涟漪。
茯芍不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她也不知道为何,仿佛自己动作稍大一点,就会破坏这一池的静谧。
穿过三道鲛绡,她终于看见了纱后的蛇王,霍然知晓了蛇王异样的原因。
宽大的白玉榻上,蛇王趴伏在软枕之上,玉簪挽起的墨发凌乱散落,露出一角后颈。
他的呼吸异常粗重,身体温度微高,皮肤透着病态的薄红。
和前几次见面时的模样都不同,眼前的雄蛇展露出一股十分危险的脆弱。他病得更重了。
危险的不是蛇王,而是茯芍。
茯芍后退了半步,顷刻之间,毛骨悚然感遍传全身,令她僵硬难行。
眼前的是万蛇之王,是凌驾于一切蛇的至高存在。
王,绝不会示弱,更不会允许任何人窥见自己脆弱的模样。
不好……她后知后觉地明白为何殿里的鲛绡会被放下。
她要被灭口了么……
正当茯芍寒毛直竖时,趴着的蛇王撑起了上身。
他起得很费力,两丈多的蛇尾化作软水,无法用力。
靠着双臂,他堪堪支起上身。
雄蛇回眸,脸上一片潮红。
那双翠瞳里迷蒙无神,好一会儿才聚焦看清了茯芍。
“卿。”他的声音不复清润,是干渴到极致的嘶哑,“我有些…难受。”
茯芍顿在原地。
理智告诉她,看见了王狼狈失态的一面,她极有可能在治愈蛇王后,被蛇王反手除去。
可感情推动着她向前。
这是蛇族的王,是蛇族的风帆、导向,族群不能没有首领……王需要她、王在呼唤她,她怎能背弃。
可是、可是……她才刚刚离开韶山,还没来得及看过外面的山河光景……
但蛇王为何会突然重病?难道是她先前的治疗出了差错——既如此,她责无旁贷,不能不管。
不对……若是因为她的治疗导致蛇王病情恶化,那她必死无疑,必须马上逃命!
她纠结得有些久了,蛇王支撑不住,手臂一颤,跌落了回去。
他身上的宽袍滑落,露出半边昳丽的锁骨。
他喘息着,羞耻地蜷起了五指,紧紧抿唇,遏制失态的喘息。
维持这这一姿势,蛇王缓了片刻,复又望向茯芍,无声地哀求——
求她,别让他继续难堪下去。
第四十七章
做出这样的举动,对雄性来说并不容易。
刻在本能里的求偶方式,是尽可能向雌性展现自己强大、完美的一面,任何不完美的状态出现在雌性面前,都会令雄性蒙羞。
但陌奚向来不屑于本能。
他压下示弱而产生的莫大耻辱感,强行悖逆本能而行。
这样的状态也并非全是演戏,第二次捏碎了自己的蛇胆后,胆汁流进血液,造成了一场不小的灾难。
此时的病态,两分是假,还有八分是真。
雄性的本能想要遮掩虚弱,陌奚的身体知道,他可以忍耐,可以伪装,足可以为了求得茯芍的青眼和强者对战,他还远远不到油尽灯枯之时。
可他只是黯然瞌眸,眼角因巨大的痛楚而泛出潮红,毫不掩饰、刻意扩大了这份虚弱。
半垂的眼睑下,陌奚指尖微动,于悄然间拢紧了茯芍身后的鲛绡。
结界关闭,从没有就此退出的选项。
他紧盯着对面的蛇姬,等待她的动作,不放过她每一个呼吸起伏。
“王……”
脚步响起,茯芍终是无法违抗黄玉一族的本能。
她来到蛇王身边,扶住了他,让他依靠着自己,吐出蛇丹喂他服下。
蛇王不一定要是眼前的这条雄蛇,茯芍心中始终有一份称王称霸的野望。
但不能是现在。
在现任蛇王病重的时候发起王位挑战绝不可取,这意味着决出的新任蛇王未必真的比前任要强。
投机取巧获得的冕号是一大危害。
新王弱于旧王,接下来,要么新王被其他强者杀死,要么导致整个族群衰退。
蛇王所患并非不治之症,也不会留下旧伤,他还有崛起的机会。茯芍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夺取王位,其他蛇也不行。
新王必须具备打败全盛状态的旧王的实力,如此才可以保证蛇族走在昌盛的道路上。
“您的蛇胆……”内丹探查到陌奚体内的状况,茯芍不可置信地惊呼,“怎么会、怎么会这样,昨天分明已经愈合了!”
靠在蛇姬光洁的颈窝间,陌奚指尖微捻,鲛绡由此松散。
他并不允许茯芍后退,尽态极妍、摇尾乞怜,可当茯芍真的朝他走来时,他却有些迷茫。
他没有回答,茯芍也顾不上追问,凝神控制着黄玉丹,使其熨过蛇王的五脏六腑、奇经八脉。
这一次的治疗时间比前两次都要长,等茯芍好不容易肃清破漏的胆汁后,月已东移。
她一扭头,嘴唇堪堪擦过蛇王的眉。他倚着她的肩窝,半拢眼睑,将睡未睡。
那乌发斜插的鬓角还残留着几点冷汗,呼吸倒是平稳了下来。
茯芍松了口气,将蛇丹收回了自己体内。
吞下内丹时,她蓦地想起了医师院里的丹尹。
丹尹吃下她内丹后,直接陷入了癫狂。
蛇王已吞过三次她的内丹,却从未表露出任何异状。
不止蛇王如此,陌奚也是。
难道说四千年是一个大坎,跨过四千年的蛇便不会再受她气息的影响?
茯芍沉思着,她没有动,身上的蛇王也就没有起来,沉沉的睡着。
听陌奚说,蛇王十有八九是被玖偣旧王族所伤,可她又听说,玖偣的旧王只是一位三千八百年的狐妖。
千年是个大瓶颈,跨过之后便有质的飞跃,以蛇王的修为和心计,怎么会在玖偣旧王手里吃这样大亏?
从前的茯芍不明白,如今稍作思考,便忍不住叹气。
这大抵和族群的态度有关。
王也好,其他蛇也好,他们蛇族内部没有任何团结可言,维持秩序全靠蛇王暴力镇压,一旦蛇王式微,族群便是一盘散沙、各自为营。
但狐族——犬类的族群相当善于协同作战。
狐王之下有将臣、有子嗣,那么多大妖一拥而上,即便蛇王跨过了四千年门槛也讨不了好。
茯芍扭头,看向眉眼舒展,倚着她安逸沉睡的王。
他身上的月白色宽袍铺散开来,混着那股浅淡的水莲气息,使他看着不像是蛇,倒像是哪片清池里的木精花妖。
这张脸完美得无可挑剔,肤质如璧,茯芍不得不承认蛇王身为妖、身为雄性的魅力,何况他并非花瓶草包,有着凌驾众蛇的实力,受伤也是为了扩大蛇族的领地。
几次相处,茯芍对蛇王大为改观,唾弃自己从前的人云亦云。
她不忍打扰一名为族群而战伤的王,挺着腰坐着,撑住他,让他好好休息。
直到月落东山,茯芍才小心翼翼地转身抱住蛇王的肩膀,试图将他扶去软枕上。
刚一动作,那双翠眸倏地睁开,精准锐利地锁定住了茯芍的脸。
茯芍一怔,很快,在她感觉到尴尬之前,翠眸中的厉色便冰雪消融,化为潺潺温水。
“抱歉……”蛇王扶着额角,自己坐了起来,“又劳烦卿了。”
他从茯芍身上离去,那水莲的香气也抽离了大半。
茯芍吐了吐蛇信,卷着空中的莲气回到了嘴里——做出这个举动之后,她身体一僵,后知后觉有点冒犯。
掩饰性的,茯芍低头起身,“王已无大碍,那我先行告退。”她并不了解蛇王,不知道他是真的宽容,还是只是暂时没有反应过来。
等他意识到自己狼狈的一面被外蛇看见后,说不定会恼羞成怒地杀了她……
茯芍一边后退一边盘算着自己能不能请假回家一段时间,等蛇王忘记这一茬儿了再回来。
“卿。”
在她退出鲛绡之前,清润的声音唤住了她。
茯芍心中警铃大作,抬眸戒备地盯着榻上的蛇王。
蛇王却没有看她。
他侧身撑着榻,另只手屈指虚掩唇畔,侧脸流露着一丝赧色。
顿了顿,他难以启齿地开口,道,“今日之事,能否不要宣扬出去……”
茯芍一愣。
这是不追究她的意思?
她忙不迭是地应道,“当然!我绝不会告诉任何妖。”
蛇王这才回眸看向她。
流过玉榻的苍墨蛇尾不安地卷了卷,他犹是掩唇,犹是赧然,欲言又止地看向茯芍的双腿。
茯芍不解其意,跟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
哪里不对吗……
好半晌,她听见蛇王轻轻说:“卿已为近臣,可我,却还未见过卿的真身。”
经过今日,茯芍立刻从外臣变成了近臣。
她说:“那我幻回原型给您看。”
蛇王望向她的脚,“让我看看你的尾就好。”
茯芍应了,把黄玉蛇尾放了出来。
莹玼的玉尾将余下的空间霸占,略细蛇王半圈,可附着于上的玉鳞光润矜贵,可与近处那张天下绝无的一品灵玉榻争辉。
茯芍敏锐地察觉到,蛇王的蛇瞳有细微的收束。
如果是别的雄蛇,她或许会有些自得,但眼前是四千年来无一后妃的蛇王。
茯芍知道自知之明怎么写,他大概只是没见过这样的尾巴,感觉新鲜而已。
顷刻,蛇王赞叹道,“真是名贵不可方…”他的话戛然而止,似乎是觉得冒然评论雌蛇的容貌太过轻浮,便没有继续下去。
茯芍给他看过了自己的模样,便要将尾收回。
权贵在宫外可以用尾游行,但在宫里,除了蛇王以外的任何蛇都不被允许露尾。
茯芍正要告辞,又被蛇王叫住。
“卿。”她抬头,见蛇王冲她微笑,“治疗一宿,你累了,此后就用蛇尾行走吧。”
茯芍微讶,“但…”
蛇王制止了她接下来的话。
他道,“卿于我有救命之恩。”
茯芍彻底呆住。
蛇王不仅不专横□□,而且竟会知恩图报!
他哪里像外界谣传的那样残酷?分明是天下第二好的好蛇——第一好的是渡给她妖气、带她走出韶山的陌奚。
“是、是。”她太过惊讶,说话都有些结巴了起来,“那我就先回去了,您好好休养。”
蛇王和煦地笑着,目送她穿过帷幔、离开寝殿。
没了人腿,那条黄玉蛇尾伸出裙摆,在光可鉴人的云石地上如一条玉溪蜿蜒流去。
蛇姬的腰肢随着蛇尾扭动,青柳扶风、妩媚婀娜。
陌奚抿唇,吞咽着口中甜腻的蛇毒。
好香……香得他险些失控。
只是今天的香气中,又出现了不该存在的污秽。
陌奚斜眸,眸色寒凉。
本该消失的蛇又活了过来,在丹尹的识海里,陌奚知道了他脱离自己掌控的原因——
他吃了茯芍的鳞片。
丹尹没有吞吃鳞片的记忆,但陌奚从他和丹樱的对话里发现了端倪。
对话中那张消失的鳞片,是丹尹身上唯一的变数。
躁郁之气腾升而起,陌奚想剖开他的肚子,把那片鳞找回来,可鳞片早已融入了丹尹的血肉。
他烦闷无比,忌恨生出强烈的摧毁欲,使破裂的蛇胆进一步恶化蔓延。
痛苦将他唤醒,陌奚猛地感受到了一股恐惧。
他控制自己,也控制着身边的一切。
如今却有东西脱离了他的掌控、再也不受他的挟制,这对陌奚而言是极其恐怖的讯号。
恐怖的不是一条三千年的蛇,而是脱轨的失控感。
意识到这一点后,他即刻涌出抹除变故的杀意。
偏偏,那变故是茯芍。
他还舍不得。
但失控的恐惧令他根骨生寒、坐立不安。
陌奚想,既然如此,他就将这一选择交给茯芍。
他在茯芍面前从不吝于讲述蛇王的卑劣,他也知道茯芍有称王的野心。
今日他就把机会摆到她面前。
经过乌木玄域的一场狩猎,茯芍的修为有了大幅提升,可以杀死病重的蛇王。
当茯芍进入鲛绡时,陌奚分辨不清自己是喜是怒。
他盼望着茯芍露出丹樱、丹尹以及其他妖魔那样贪婪的獠牙,如此,他便能心安理得地杀了她,结束这场变故。
可他又渴求着,渴望茯芍爱抚他、治愈他,像爱沈枋庭那样爱他。
茯芍的选择,令陌奚受宠若惊。
比起欢喜,更多的是惊错和迷茫。
从未有谁这样对待他。
他也好,其他蛇妖也罢,任何蛇在发现重伤的妖之后,要么杀了取丹,要么惊恐躲避,即便是伴侣之间也少有雌性倾力救助雄性的情况,何况“蛇王”并非茯芍的伴侣,只是个见过几面的生蛇而已。
茯芍的反应无例可依,陌奚不知所措,心绪说不清、道不明。
寝殿外朝日升起,隔着层层鲛绡,夏日的温度也还是过于灼热了。
一缕璀璨的金色毒液从陌奚唇角溢出,湲然涔落,滴在了月白长袍上,洇染绽开,小小一朵,像是那束苦麦菜。
毒腺肿痛,陌奚垂头,指尖轻抚着茯芍坐过的玉榻一角。
那张脸上不见半点杀意,反而怅然若失,流露出两分哀伤。
她的身上、她的蛇丹里又有了丹尹的味道……
蛇毒滴滴答答地坠下,清雅的水莲香气被甜腻的蛇毒搅得浑浊艳靡。
到最后,陌奚放弃了吞咽,任由毒液分泌,堕至苍墨色的尾上。
他漠然地看着自己附着了黏腻金丝的蛇尾。
和丹尹相比,这条尾巴的鳞色暗沉乏味,也不再年轻。
……
茯芍回到医师院,首先去察看了丹尹。
她以为丹尹会跑,可踏门之后,茯芍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床上、无聊晃腿的少年。
“我的血不好喝了。”见了她,少年第一句话就满含指责,目光也十足幽怨。
茯芍说:“这证明你恢复平常,可以走了。”
丹尹不满地哼唧,舔了舔嘴,“又是这样,把我打晕之后给一块蜂蜜,哄孩子一样。”
“你在我眼里就是孩子。”茯芍说,“我修炼成人形时,你都不在这世上呢。”
丹尹轻巧地跳下了床,走出屏风后,看见了茯芍裙下露出的蛇尾。
“宫里不可以露出尾巴。”他好心提醒。
“是王特许的。”茯芍骄傲道,“因为我立下了汗马功劳。”
“什么汗马功劳?”
“你不需要知道。”
丹尹眨巴了下眼睛,突然捂着脖子吃吃地笑了起来。
他终于明白蛇王为什么想杀了他——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还以为那条雄蛇这辈子都不会发青了。
那个高高在上、薄情寡欲的陌奚居然也会发青、也会生出“爱慕”这样的情绪。
这可真是让他兴奋不已。
这么有趣的事,他怎么能不插一脚。
“姐姐——”丹尹倏地凑前,贴近了茯芍的脸,直勾勾地盯着她:“你喜欢什么样的雄蛇?”
过于近的距离令茯芍感到不适,她往后退了几寸,“你问这个做什么?”
“还能是为什么。”少年甜甜地笑了起来,“当然是因为我想追求姐姐呀。”
他执起茯芍的手,自衣摆处伸进了自己的上衣。
“姐姐,丹蛇虽然体型纤细、力量孱弱,但我不一样。”他露出一边的獠牙,“我的腰力不输于其他雄蛇。”
茯芍的手掌触到了矫健光洁的腰腹。
丹尹没有夸大,他的腰腹力量的确不亚于其他三千年的雄蛇。
肌线分明的劲腰充满暗示性地摆动着,一如蛇舞的前调,在皓白胜雪的衣下极尽放荡。
与这妖艳的动作相反,少年脸上的笑容灿如骄阳。
茯芍又摸了摸,彻底验货之后点头,说:“好吧。”
“反正目前也没有其他雄蛇找我,”她爽快地答应了,“那今年秋天我们就一起交尾吧。”
这句话后,丹尹却是笑容一滞。
过了会儿,他有些呆愣地张嘴:“啊?”
第四十八章
茯芍拧眉,“怎么,你又不想了?”
丹尹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姐姐看清楚了,我可是丹尹,丹、尹!你真的要我交尾么,产下蛇蛋的那种?”
茯芍后知后觉地意识道,“对哦——你自己看起来都还是个不靠谱的孩子,怎么能承担父亲的重担呢。”
“父亲,还有重担?”丹尹露出些困惑来。
“父亲当然有很重的担子。”茯芍严肃道,“我们一族的雄蛇是要抚育后代的。”
丹尹更加困惑了,“蛇,抚育后代?”
他捏着下巴细细思索了一番,“好像的确听说过有的雌蛇会不吃不喝地照顾幼蛇一个月,姐姐你是那样的种族?”
说着,他笑了起来,“好吧,姐姐是特别的,我愿意和你一起不吃不喝照顾蛇蛋一个月。”
“一个月?”茯芍拔高了声音,诧异道,“想什么呢,当然是要照顾一辈子啊!一个月顶什么用,一个月的小蛇连鹰都打不过,还不如不照顾呢。”
丹尹像见了雄黄似地看着她。
半晌,他吐出一句:“姐姐,你还真是特别。”
“这些都不重要。”他斩断了育儿责任的分摊话题,再度向茯芍申明,“姐姐听说过我的事么。姐姐这么香,交配的时候,我会忍不住把你吃掉的。”
这不是调情,是真真意义上的“吃掉”。
丹尹是吃过雌蛇的雄蛇。
在极度的快感下,他情不自禁地把和自己交尾的雌蛇撕成肉段,一截一截地吃了下去。
这件事后,再没有雌蛇敢和他交尾。
“这很重要!”茯芍也重申自己的观点。
“不,我的事才更重要!”丹尹说。
茯芍嗤笑一声,撸起袖子,把莹白的手臂放到丹尹面前,“好吧,你来吃吃看。”
丹尹没有客气,张口就咬了下去。
锵——
他瞳孔微缩,捂着自己的嘴后退了两步,愁苦地皱起了眉。
茯芍鄙夷道,“幼稚的小家伙,你根本做不了父亲。”
她没有族人,因此对于未来的伴侣、未来的孩子有很多展望。
丹尹的身体固然符合她的审美,但心智上不适合成为她孩子的父亲。
“不过今年我也没有产卵的打算,”茯芍说,“我们可以交尾,临时作伴,不生蛋。”
“那你想和谁生蛋?”丹尹问,“王么?”
茯芍坦然点头,“那当然好呀。”
蛇王请她留下的理由中,有一条是为了照顾蛇田里的小蛇——他是一位重视小蛇的雄蛇,不论这份重视是否出于爱心,至少也是重视了,他不像那些利用小蛇、又鄙视它们的妖那样,蛇王在提到那些小蛇时的用词相当温柔,态度也十分可亲。
就这点来看,他比丹尹更适合当父亲。
“不过他又不会同意。”
丹尹饶有兴味地问:“姐姐怎么知道他不会同意呢?”
“这还用说。他四千多岁了都没有和雌蛇交过尾,连丹樱那样可爱的雌蛇他都不感兴趣,怎么可能会和我生蛋呢。”
茯芍说罢,倏地警惕地看向了丹尹,“我可不是在诋毁王,我的意思是…呃,我配不上他。”
她不觉得自己配不上蛇王,但茯芍记得,眼前的少年是监察组的监察长,专门抓捕非议蛇王的妖。
他是在故意套她的话!
丹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牙也不痛了,抱着肚子前仰后合地笑。
“你笑什么?”茯芍纳闷道。
“没、没什么……”丹尹颤抖着,“对,姐姐你说的没错,王怎么可能会和雌蛇交尾?他嗅到蛇发青的气息就恶心。”
那双宝石眼笑眯眯地看向茯芍,意味深长道,“姐姐可千万小心,别在发青的时候靠近他。”
茯芍不由感叹:“真是暴殄天物啊。”
那么有魅力的雄蛇,偏偏天生绝欲,不然她怎么着也得和天下最强的蛇交尾一回。
丹尹捂住着嘴,噗嗤噗嗤笑个不停,身侧的蝎尾辫轻慢愉快地晃荡着。
茯芍感到莫名其妙。
她从储物器里取出了那瓶秘药,打断了他的笑,“对了,你之前说过,这些小蛇被喂了‘秘药’,什么是秘药?”
丹尹又笑了会儿,等笑够了才慢吞吞地说:“不知道,我只听说,里面的药引来自蛇王的毒。”
“蛇王的毒……”自打第一次见到蛇王,茯芍就很想尝尝他的毒是什么滋味。
她咽了口口水,期待地问:“他的毒是什么样的?”
“不知道。”丹尹还是这一句。
茯芍惊讶道,“你跟了他一千多年,难道从未见过王用蛇毒?”
“王和我们不同。”丹尹道,“毒蛇只有一种蛇毒,我们虽擅长制毒,可以把配置出来的毒注入毒腺中,但从外部注毒的过程可不轻松,一旦和自己的本源蛇毒发生冲突,那就是非死即伤。
“且毒腺的容量有限,一次性装不了多少,注入的毒用完之后又得再次注入——反正麻烦得很,没有多少毒蛇会这样干。”
“王不一样。他可以把调配出来的毒种入自己的内丹,此后想用,就从内丹调动配制。”丹尹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就我见过的王用过的毒,少说也有三四十种了,谁知道哪一种是他的本源蛇毒。”
茯芍自己不是毒蛇,对同类中的另一支颇感兴趣。
她问:“那我可以直接去问王么?”
丹尹露出一侧的毒牙,“当然了,王不会拒绝任何妖的提问,只要不是太过冗长的长篇大论,他都会耐心听完。”
茯芍刚展颜,就听丹尹接着道,“不过嘛,听完之后他答不答、生不生气就不一定了。”
茯芍复杂地看了眼丹尹。
“你就是那个对他说‘长篇大论’的妖么。”这么一长串,说了跟没说一样。
“不不不,”丹尹晃了晃自己的蝎辫,“我只是偶尔说点无用的废话,并不长篇。”
茯芍意外不已,没想到丹尹也是有自知之明的蛇妖。
“芍姐姐。”怯弱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门框处探出酪杏的半个脑袋。
她扶着门,确认了厢房里安全后,才谨慎地直线走到茯芍身边。
“芍姐姐,”她取出两个瓷瓶,“该是第二次上药了。”
茯芍颔首,正要接过,却见酪杏如临大敌地戒备着丹尹,眸中全是食草动物般的懦意。
这样不行。
茯芍越过瓷瓶,直接握住了酪杏的手。
“小杏,我有点事儿,你来给孩子们上药好么。”
“我?”酪杏的黑眸一下子睁大了,“芍姐姐,我、我恐怕……”
“没关系。”茯芍包裹着酪杏的双手,指尖闪过一丝玉光。
下一刻,酪杏只觉双手温热,她低头一看,有一层黄玉蛇鳞附着在了她的手上。
那玉鳞并非实体,而是幻影,闪现之后便销匿隐于皮下。
“我把我的能力分给你,”茯芍松手,“放心去吧,它们的牙齿咬不动你。”
酪杏还是踌躇。
那十条蛇皆是他们一族自古以来的天敌,何况还经过了秘药调教,连千年大妖都对蛇田里的蛇避讳不及。
可茯芍充满鼓励地看着她,酪杏无论如何都无法拒绝这样的茯芍。
她横了心,点头,“好,芍姐姐,我这就去。”
那双琥珀眼顿时流露出欣慰的笑,酪杏溺在这笑意中,晕晕乎乎,连恐惧都消散了大半。
她鼓起勇气,去了玉箱处,茯芍就站在原地看着。
一旁的丹尹抱胸,像是最开始那样打量着她,“姐姐你,还真是与众不同。”
“你说过一次了。”茯芍道,双眸盯着酪杏。
丹尹偏头,不理解她为什么要在这些没用的废物身上花费精力。
他看着酪杏小心翼翼地打开玉盒,里面的毒蛇窜出的瞬间,茯芍先一步酪杏惊慌起来,等酪杏稳住双手,掐住毒蛇的脖颈后,她又代替酪杏狠狠松了口气。
等酪杏磕磕绊绊地上完药、把蛇放回盒中,茯芍的脸上便也露出了笑容。
“芍姐姐,”酪杏转身,黑眸锃亮,“我做完一条了!”
“做得好!”茯芍比她还要高兴,“你以后就是不怕毒蛇的奶蛇了!”
“嗯!”酪杏欣喜地颔首,用力抿唇压住上扬的嘴角,免得自己太得意忘形,“多亏了芍姐姐的法力,我才不会被咬。”
丹尹撇嘴。
不怕毒蛇的奶蛇?真是好笑。
他想让茯芍的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正要开口,倏地瞳孔一竖,脑中划过尖锐的刺痛。
丹尹不动声色地撑住身后的床,低着头,捱过那阵剧烈的痛。
片刻之后,他抬眸,对着茯芍道,“姐姐~”
这一声又甜又腻,茯芍看向他,他冲着她咧嘴笑,“我先走了,今天谢谢你救了我。之前说的话算数,秋天我会第一个来找姐姐的。”
茯芍不置可否道,“暂定吧。”
丹尹弯了弯眉眼,化作一片绯雾消失在了原地。
他径直传送到了蛇王的寝宫。
传唤他的蛇王已等待多时了。
陌奚在丹尹身上嗅到了极其细微的香气。
茯芍敛息之后,修为低于她的妖便无法闻到她的气息,随着她修为上涨,陌奚所能闻到的那部分也淡了近半。
即便如此,他还是在丹尹身上捕捉到了一丝奇香。
茯芍从他身边离开不过半个时辰。
她的身上有丹尹浓郁的气味,血的气味、雄性的气味;他因此召丹尹而来,却又在丹尹身上嗅到了茯芍。
陌奚展眉,本就糟糕的心情更差一层。
他问:“丹尹,何故缺勤?”
丹尹单膝跪地,粉色的蝎尾鞭盘踞身侧,那瑰丽的颜色落入陌奚眼中分外碍眼。
少年无奈地蹙眉,“王,我差点就被您杀死了,当然会缺勤了。”
“啊,”陌奚像是才记起来这回事似的,目光落在丹尹颈间,“那么,我赐你的印记呢?”
才半天的工夫,乌黑的脖子恢复了洁白,错位的颈骨也复了位。
“说来您可能不相信,”少年勾唇,露出恶劣的毒牙,“我在半路被一位仙女救了。她治好了我,我以身相许,仙女觉得我长得好看就答应了。”
他抬头,露出明媚的笑,眸中噙有两分天真的嗔色,“王,我们正谈生蛋的事情呢,您这个时候叫我,未免太不解风情了。”
第四十九章
刹那间,暴戾的煞气狠狠罩住了丹尹,自四面八方推挤,仅是一息,少年全身的骨头便齐齐错位断裂。
他被碾在地上,呕出鲜血,那血液里有更加浓郁的香气。
陌奚长长地叹息。
他缓慢地朝丹尹走来,抬手虚罩在了少年头上,提取他的记忆。
“我说过了,丹尹——”蛇王的脸上再没有半分温和之色,翠瞳冰凉薄情,自高处投下冷寂的视线。
“别让我厌烦。”
咔啦……几声碎响,丹尹呕出更多的稠血,全身骨头无一不被折碎。
这样的惨状,没有令陌奚开怀。
他冷睇着不成人形的丹尹,透过他,看见了另一个人——
沈枋庭。
不论他如何出手,那个人类总是能死里逃生;
不论沈枋庭伤成何样,只要他回到茯芍身边,下一次见面时必又是完好如初,不见半点病色。
陌奚沉默地盯着头颅破碎、人脸歪斜的丹尹,继而转身,长尾缓曳,一言不发地回到了雌蛇曾停留过的玉榻中。
当最后一抹尾尖隐匿,宫殿深处传出幽幽低吟。
“秦睿——”
灰色的妖光闪过,颀长的身影凭空出现在大殿中。
来者乌发青衫,白俊斯文的脸上架着一副叆叇,他俯身低头,“王。”
行过礼,秦睿才瞥了眼脚旁支离破碎的丹尹。
“你见过她了。”深处的声音将秦睿的目光拉回,他收回视线,盯着自己的脚尖,默认了蛇王的话。
“感觉如何?”蛇王的声音含笑,像是闲话家常。
秦睿抿紧了薄唇,叆叇后灰色的眼里浮出疲惫。
他迟迟没有答话,直到蛇王哂笑,放过了他。
“她是贵客,在你地盘上行走,别为难她。此外……若她问起蛇田里的秘药,不要告诉她。”
秦睿终于发出了个声音,“是。”
“多少时候了?”蛇王的声音带着揶揄,“哦,快半个字了。难为你待了那么久,回去休息罢。”
这话一出,秦睿紧绷的脸上瞬间松懈了下来。他道了一声告退,顷刻之间便消失在了空中,不留片影。
而蛇王冰冷的蛇息又再度降临在了丹尹身上。
虽然碍眼,但也还有可用之处……
回到自己巢穴后,青松似的雄蛇顿时瘫坐在椅里。
秦睿摘下脸上的叆叇,捏了捏鼻梁,筋疲力尽。
他下意识要为自己施清洁咒,捏诀之前,动作一顿,将手上的叆叇搁去桌上。
灰色的瞳孔望着那副叆叇,眸中情绪错综复杂。
良久,秦睿伸手,将那副叆叇拎起,凑到了嘴前。
灰色的蛇信探出,在脚架上小心舔舐了一下,随即飞速回到了口中。
秦睿抿了抿唇,紧锁眉心,细细尝着上面残留的芳香。
奇特的滋味。
……
月亮第二次落下,茯芍首次值班宣告结束。
她带着酪杏回到了别苑,雪婆在门口等候,双方见了面,不等雪婆请安问候,茯芍便问:“姐姐回来了吗?”
雪婆摇头,“不曾。”
茯芍顿露失望。
她总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陌奚了。
“我可以给姐姐传信么?”她又问。
雪婆迟疑道,“主人没有传信回来,我也不知他现在何处。”
茯芍更失望了。
她安排小杏回屋休息,自己也躺上床,抱着丹樱给她的灵玉睡了一会儿。
从去蛇宫窃玉开始,茯芍便没有睡过,这一觉她睡得有点沉,直到小杏叩门叫她,她才迷迷糊糊地爬了起来。
睡了整整一个白日,茯芍的精神并不太好,反而更加困倦。
她打着哈欠和小杏入宫当差,照旧是她去给蛇王请脉,小杏去给那十条蛇上药。
今天的蛇王状态良好,茯芍巩固了他的蛇胆后便收回了内丹。
张嘴吞丹之时,她趁势偷偷打了个哈欠。
“卿日里没有睡好么?”蛇王发现了,倚着软枕关切道。
茯芍哈欠僵在半路,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最后还是作罢了。
她小声道歉,“对不起王,我御前失仪了。”
她不知道蛇宫里的规矩怎么样,韶山里的史书上写,在皇帝面前打哈欠算是失仪,会被记录下来扣月俸。
茯芍不在乎那点俸禄,但没想到自己在领到月俸之前,就要被扣掉一次钱。
蛇王不甚在意地笑了笑,目光指向茯芍泛红的眼,“是昨夜为我治伤耗费了太多心神了么?我的伤已经无碍,卿今晚便回去好好歇息吧。”
茯芍摇头,“多谢王上厚意,但我现在回去了也休息不好,还是算了。”
“这是为何?”
蛇王的语气太过随意,神色也十分温和,总是让茯芍想起陌奚。
在这熟稔的对话中,她不留神把话说了出来。
“我姐姐走了。”她蹙眉,叹气道,“她去了外地经商,一直没有回来,不和她缠缠的话,我就睡不安稳。”
说着,她又没忍住打了个哈欠。
反正已经要被扣钱了,蛇王也没有不悦,茯芍就放任自己随便失仪。
陌奚一顿,没想到竟是这个原因。
“没有蛇的身体像姐姐那样粗壮顺滑。”茯芍忧愁道,“除了姐姐,其他蛇对我来说都太细了,没办法尽兴。”
酪杏那样柔弱的小蛇,她真怕自己梦中一个不注意就把她绞断了。
陌奚垂眸,“如此并非长局。商者常年在外,令姐一日不回,卿便一日不得安寝;一年不回,卿便一年都无法安睡了么。”
茯芍愣住了,陡然想起雪婆和晓音晓琴都说过,陌奚很少回别苑,一年也未必有一天住下。
她蓦地惊觉——
姐姐……这是在委婉地和她道别了么。
他带她出了韶山,帮她熟悉了外面的世界,又给了她一处落脚居住的宅子,如今她又有了一份差事。
他觉得可以放心了,便不再管她了?
茯芍的心情一下子低落下来,巨大的孤独感和抛弃感笼罩了她。
她那样喜欢陌奚,日日戴着他的蛇皮,但陌奚并不将视为她一同生活的同伴。
如果不是在蛇王面前,茯芍真想用尾巴卷住自己,把头埋进身体里。
“别哭。”
冰凉的手指拭过她的眼,茯芍一怔,这才发现自己的眼睛有点潮。
“我没哭!”她慌忙退开,羞窘地为自己争辩,“蛇不会哭,我只是有点困而已。”
蛇王收回手,眉展眼舒,“那就好。方才的话是我冒昧了,卿别往心里去。”
他似乎有些歉疚,“令姐回来之前,卿若无法安枕,可去汤阁小憩。那里的温泉水有安神之效。”
茯芍惊得困意全无,“那怎么行,那是您的水域,我怎么能使用。”
蛇王笑道,“卿与我有救命之恩,这点小事就不必推辞了吧。”
茯芍定定地盯着他,半晌,喃喃:“王,您和我姐姐好像……”
救命之恩……当初陌奚也是这样对她说的。
只是恩情,还完便了结了。
她的眸色黯淡了两分。
陌奚蹙眉,事到如今把自己的身份告诉茯芍也无妨,可今日从丹尹神识中提取到的记忆又让他有所顾虑。
茯芍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丹尹的求偶。
这无可厚非,那是她生命中得到的第一个求偶邀请。
茯芍挑剔自己后代的父亲,但并不挑剔雄性床伴,三千年的雄蛇也好,两千年的雄蛇也罢,只要对方的外貌合她心意,都能成为她的临时伴侣。
她喜欢所有蛇,但对待丹尹的态度比对待丹樱、酪杏稍显随意。
这份随意来自于雌雄之间的地位差距。
一个是被追求者,一个是追求者,雌蛇眼中,雌性才是真正平等的同类,雄性的地位要略低半阶。
向茯芍坦白自己的身份,固然可以使他们的距离顺理成章地更近一步,却也会就此出现微妙的阶级差距。
当茯芍认识足够多的蛇妖后,“第一个遇到的蛇妖”的这一特殊性会被慢慢冲淡。
到了那时,他在茯芍眼中和其他雄蛇再无分别,充其量只是“更强大”“更讨喜”一点的雄性而已。
强大温柔的“陌奚姐姐”是值得她崇拜、学习和憧憬的对象;
但强大温柔的蛇王,只是个优质的雄性,是发青期的首选对象,是可供挑选的物品。
别说是独立自主的茯芍,即便是扭捏作态的丹樱,看他的眼神里也多是占有,而非柔情蜜意。
那是打量橱窗里昂贵宝石的眼神,是势要将喜欢的东西弄到手的偏执欲。
丹樱不经意间的言行、以及周围的那些窃窃私语,都无时不刻地在提醒陌奚——
被那样优秀的雌蛇追求是多么至高无上的荣耀,即便是王,他也未免有些不知好歹了。
陌奚再是厌弃雌身的媚俗容貌,也无法下定决心舍弃那份被茯芍仰慕的尊荣。
如今她对着蛇王尚有畏惧和尊重,可一旦被她知晓自己的心意,她便会无所畏惧。
陌奚当然希望茯芍能更放肆地靠近,可他不想被茯芍用看货物的眼神打量自己。
比起那样的眼神,他宁愿是疏远的敬意。
陌奚最终还是没有坦言身份,他避开了茯芍若有所思的目光,转移了话题。
“我听说了一件事。”他开口,语气随和,像是乘便一提。
“嗯?”
俊美的蛇王支着下巴,弯眸看着她,“丹尹找我炫耀,说自己今年秋天有了雌性。”
茯芍睁眸,蓦地双脸火烧。
为什么丹尹要把这种事摆到蛇王面前!
啊,那个小家伙真是太不成熟稳重了,绝对不能让他成为自己孩子的父亲。
她羞愤难掩,支支吾吾道,“是、是的,污了王的耳。”
“原来真有此事。”蛇王叹了一声,摇头道,“卿,他欺瞒了你。城中没有雌蛇愿意和他交尾,其中并非没有原因。”
“没有雌蛇愿意和他交尾?”茯芍惊疑,“为什么?他好歹也是顶级大妖呀。”
蛇王敛眸,片刻轻声吐字,“因为他残杀了和自己交尾的雌性。”
茯芍一震。
难怪丹尹说,他可能会忍不住吃了她……
“这也……”她被惊得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才讷讷道,“这也太骇人听闻了。”
若说雌蛇交尾后吃掉雄蛇,那并不稀奇;可一条雄蛇,居然吃了和自己交尾的雌蛇——如此骇闻,史册未见。
茯芍皱了起眉。
她倒是不担心丹尹会吃了自己,他的小牙根本啃不动她的皮。
只是有着如此污点的雄性,茯芍不得不生出排斥之心。
“这样的话,我得考虑考虑了……”她一脸纠结,“可是…再有两三个月就是立秋,除他以外,再没有雄性邀请我。”
如果有的选,她当然会拒绝丹尹,但她根本没有第二条选项。
事实当然并非如此,如晓音晓琴所言,茯芍这般的顶级雌蛇,只要挥挥手就会有数不尽的雄蛇等待宠幸。
可身为雌蛇,茯芍完全没有主动出击的观念,她的脑中不具备自己可以邀请雄蛇的想法,习惯性等着雄性靠近自己。
“这件事上我已责罚了他,命他回穴思过。”
看着蛇姬脸上的纠结,蛇王没有点破新的路径,只是安慰道,“城中雄蛇修为皆远不如卿,他们有自知之明,不敢冒犯你。”
“卿,”他状似无意地提议,“若卿有难处,我亦…可以效劳。”
陌奚的呼吸微微滞涩,袖中十指蜷握成拳,静等着茯芍的回应。
上一世,他从未在茯芍面前如此忐忑,向来是游刃有余;如今却不得不用舌尖顶住毒牙的注射孔,那里已是一片狼藉。
听了这话,茯芍震惊地睁大了双眼。
旋即,她无奈地笑了起来,“王,您是我的王,救您是我义不容辞的义务,我绝不会挟恩图报,您也不必觉得自己亏欠我,总是想方设法地补偿。”
她起身,对着陌奚行了一礼。
“我好歹也是三千多年的修为了,不会太受发青期影响。没有雄蛇就没有吧,今年没有就明年,总会有的。”那双琥珀的眼眸明朗清亮,她说得落落大方,不甚在意。
陌奚蜷握着的手指缓缓松开了。
指尖冰凉。
他回眸,偏倚着软枕,青丝瀑泻,流转着泠泠水光。
“是。”他笑了笑,“卿所言,甚是。恕我唐突了。”
第五十章
茯芍治疗完蛇王,回去看她的小蛇。
上了三道药后,它们腹部的霉斑和口中的溃烂都已痊愈。
见药起效,茯芍带着酪杏一同去了蛇田。
看着大变样的蛇田,酪杏吃了一惊,在得知这些都是茯芍做的后,她欲言又止,五味杂陈。
从来没有大妖会这样重视弱者,茯芍不仅爱护她,连这些未开智的凡蛇都爱护有加。
她从没有见过茯芍这样的蛇,在乡下的时候没有,来了蛇城后亦不曾听闻。
整治过的蛇田里窟穴错落,各类假山、玉树矗立其间。
蛇缠绕藏匿其中,露在外面的数量已不足千余条。
茯芍把第一批带回去的十条蛇放了,玉箱一开,病体初愈的小家伙们龙精虎猛地冲了出去,找到石壁上的洞穴和中央的假山盘踞了起来。
被喂了秘药后,它们失去了畏惧心,但蛇的生活习性还残留了薄薄一层,本能地往喜欢的地方里钻。
茯芍撸起袖子,“小杏,开始吧!”
酪杏蹲在地上,打开药箱,对茯芍点头,“好的芍姐姐。”
茯芍抬手布下结界,将两亩大小的石坑分割成十块区域。
她往每个区域里逐一投掷吸引蛇的药粉。
等这一区域内的蛇全部出洞后,她一条一条地将它们拎起来,察看外表,掰开嘴巴。
简略作出诊断,再将蛇扔给身后的酪杏,由酪杏对症下药。
这一晚上,两妖配合默契,给两个区域近一万条蛇上了药。
此后的几天里她们一直重复着这样的工作。
给凡蛇上药,需要将医师院里的成方进行稀释。
妖气凝练的灵药太过猛烈,会灼伤凡蛇的肌体;而稀释过后,药效又未必满足。
因此第一遍上药后,两妖又马不停蹄地上第二道。
绝大多数蛇所患的是常见的疾病,但总有些患有杂症。这些特殊的病蛇就要挑出来,带回医师院,分门别类地对症研究。
近半个月的忙碌,等初步摆治好蛇田里的五万条蛇后,别说是酪杏,就连茯芍都忍不住一屁股坐在了坑底。
太繁琐了。
“小杏,接着。”解决了大头,茯芍从储物器里取出一头活鹿扔给呼呼喘气的酪杏。
一出储物器,小鹿便慌不择路地四处逃窜。
酪杏一把抓住它的脖颈,将其扑倒在地,折断了它的鹿首。
她压在四蹄乱蹬的鹿身上,直到鹿不再挣扎,彻底死去,便抱住新鲜的鹿尸,趴在地上,卸掉下颚骨,慢慢吞了进去。
宫廷比试以来,因茯芍没有进食,酪杏也没有吃过东西。
这还是她这半个月头一次进食。
感受着胃部撑大的满足,酪杏瞥见茯芍只是坐在地上闭眼休憩。“芍姐姐,你不吃吗?”
茯芍睁眸看向她,摇了摇头,“不用,我还不饿。”
酪杏愣愣地舔掉嘴角的鹿血。
如此说来,这头鹿是茯芍特地为她准备的?
酪杏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她、她只是一条身无长处的小奶蛇,万没有想到茯芍竟会特地为她准备食物……
酪杏想说自己其实也不饿,让茯芍以后不必为她费心,但她已然把整头鹿吞吃殆尽了,再说这话,不仅没有半点说服力,还会辜负茯芍的好心。
这样的好意,让她心口酸软,惴惴不安。
茯芍今日是有备而来,她发现自从自己接手蛇田后,刑司就再没有往里投入尸体。
这当然是好事,可也意味着这些小蛇没了食物来源。
她惦记这件事,昨天特地让雪婆采买了几十头鹿。
分给酪杏一头,剩下还有三十头,正好一个区域三头。
从布下结界开始,茯芍就再也没有撤掉。
这里的蛇太多太杂,不适合放在一起——尤其是雌雄同居,会令蛇田中的蛇越来越多。
茯芍在第二次上药时,和酪杏做了初步归类,暂且将雌雄分隔在不同的结界里。
她取出一头鹿,这些小蛇可没办法吞吃这样的庞然大物,茯芍按住鹿首,不顾鹿的疯狂挣扎,干脆利落地拔下了鹿头。
尸首分离,滚烫的血液顿时喷涌而出,倾洒了大片石地。
嗅到血腥味的小蛇们游出了洞穴,贪婪疯狂地朝茯芍扑来。
“等等、等等!”茯芍用法力罩住了自己和鹿尸,在蜂拥的蛇群中隔出一块空地。
她高举着那颗还在抽搐的鹿头,鹿血顺着五指流满整条手臂。
“都乖乖的,等我处理好你们再吃。”
说着,她双手包裹住鹿首,十指稍一压挤——
咔啦一声碎响,坚硬的颅骨被她握爆抓烂,变成了一块块连骨带肉、脑浆四溢的碎块。
“走!”茯芍将两手的碎块朝四面丢出,前一刻还拥着她的小蛇们立刻追着鹿肉而去,拼命争夺着新鲜的血肉。
和腐烂病坏的尸体相比,这样鲜活的鹿肉简直如瑶池鲜果,是它们从未品尝过的美味。
茯芍继续分割着剩下的鹿尸,她的十指削铁如泥,轻松地把骨肉分割成适合这些小蛇入口的大小,然后一把把丢出去。
扬臂之处,蛇群趋之若鹜,指哪儿打哪儿的感觉让茯芍倍感新奇。
自己带来的食物很受欢迎,这令她前所未有的满足,比自己吃独食有趣多了。
茯芍暗暗打算承包这些小蛇的口粮,以后每旬都来亲自投喂。
酪杏正惶恐着盘算自己能为茯芍做些什么,见了茯芍的动作,立即主动上前,“芍姐姐,我去喂其他区域的蛇吧。”
只是切割骨肉的活儿,她也能做的。
茯芍没有拒绝,小家伙儿们都饿坏了,等不及地要吃肉,多个帮手就多一份效率。
她分出九头鹿给酪杏,让她去西边的结界里投喂,自己也加快了手下割肉的速度。
小蛇们吃得很起劲,它们如此捧场,茯芍相当开心,半个月以来给它们上药的疲倦就此清空。
撕完最后一条鹿腿,她跳出石坑,欣赏了会儿坑中吃得满嘴鲜血的小蛇,心里十分满意。
对嘛,这样才算是蛇,一直吃腐肉像什么样子。
蛇的眼睛能迅速捕捉到活动的物什和动物的体温,却对静止的东西很不敏感——如此天赋,就是为了吃鲜活的活物的。
她既然接手了这里,以后这些小家伙们就不必再吃一口腐肉,每一顿都要是新鲜的好肉才行。
茯芍刚立下这样的决心,便嗅到了一股恶臭难掩的气味。
她扭头,盯着通往蛇田的小径。
过了一会儿,几辆盖着白布的板车推来。
板车被压得死沉,白布隆起了模糊的轮廓,随着车子的靠近,那臭味越来越刺鼻冲天。
酪杏连忙屏息,只觉得多闻一口自己都会把还未消化的鹿吐出来。
推车的几个妖看见了蛇田前的茯芍,连忙停了下来。
“茯大人,您……”他们的目光错愕地落在茯芍身上。
向来洁净若仙的茯芍满身血污,双手猩红,指缝被血液填满;皎皎月纱裙吸饱了鹿血,滴滴答答地往下落,将裙下的土地染得黑红。
如此模样,叫见惯了丹尹和各级大妖的三头仲妖打了个冷战,惊恐地僵在了原地。
不管茯芍多么清雅出尘,他们始终记得,她是一条修为超过千年的蛇妖。
既是蛇妖,就不可能不冷血残暴。
见茯芍对他们皱眉,三头仲妖膝盖一软,当场跪了下去,忙不迭是地磕头求饶,“茯大人饶命!”“茯大人饶命啊!”
茯芍被他们的反应惊到,顾不上难闻的臭味,连连摆手,“不,别怕,这是食物的血,你们快起来。”
听了这话,三妖不仅没有安心,反而更加恐惧。
食物的血……谁是食物?
全天下只要是修为低于茯芍的,不都是她的食物么!
可在蛇宫中生存,他们太了解这宫里的大人们的脾性了。
不管是蛇王还是丹尹那个疯子,这些大人们喜欢被人敬畏,却又讨厌唯唯诺诺的弱者。
不露怯尚还有一线生机,一旦表现得过于懦弱,就是真的必死无疑。
他们心中如何害怕,在茯芍要求他们起身时,也只得通通咽下,乖乖地站了起来。
茯芍指了指他们身前的板车,问:“这是什么,好臭。”
方才分肉,她化出了长长的利甲。
此时伸出的食指上长甲如锥,两滴稠血从甲缝里坠下,啪嗒一声砸在了地上,溅开血花。
三头仲妖瑟瑟发抖,重足而立,总觉得砸落在地的不止是血,还会是他们的头颅。
他们牙齿打颤地回话:“是、是是要处理的尸体。”
茯芍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你们又要喂小蛇吃有病的腐尸?”
三名仲妖又想跪下磕头,“茯大人,这是、这是一直以来的规矩,不投放到这里,扔出去稍有不慎就会令城中染病。”
“规矩?”茯芍拧眉,“王的规矩?”
“那、那倒不是。只是历来如此……这些尸体里的蛊虫、病气只要有一点机会就会肆虐开来,我等修为低浅,实在没法将尸体处理得完全干净。”
“不是王的规矩就好办。”茯芍上前,鲜血淋漓的手虚覆上白布,向他们确认:“只要让尸体彻底消失就行了?”
“是、是。”
茯芍五指一拧,呈利爪状。
下一瞬,白布连同着底下的十数具尸体皆被粉化成沙粒。
黄色的沙土扑簌簌地流下板车,落在了地上,被风一吹,却没有半点尘齑扬起。
茯芍五指进一步收紧,亿兆沙粒在她掌下归拢汇集,不断夯实凝聚。
不消片刻,松散的黄沙凝成了一颗鸟蛋大小的珠子。
茯芍抬手,那珠子落入她掌心,圆滚光滑。
“喏,”她上前将珠子交给仲妖,“拿去吧,找个盒子收着就行。以后还有尸体就来医师院找我,绝对不许再去祸害小蛇了,知道么?”
仲妖点头哈腰连连应承,“是、是,多谢茯大人。”
他们走后,酪杏来到了茯芍身旁,双手托起茯芍右手,奶黄色的妖芒在她掌心流动着。
她认认真真地给茯芍施了清洁咒,将她身上的血污悉数去除。
茯芍弯了弯嘴角,道了句,“谢谢小杏。”
酪杏抬眸,仰望着茯芍,两人的身高差距不大,可那双小鹿眼里的敬仰之情溢于言表。
芍姐姐,真的和别的妖都不同,她是真心爱护她们这样弱小的小蛇的……
她不明白,终于压抑不住问了出来:“芍姐姐,你为什么要对我、对那些凡蛇这样好?”
“我们这样的蛇,算不得是您的同类,您的同类该是蛇□□樱丹尹那些大人才是。”
茯芍微讶,很意外她会这样想。
对着那双欲说还休的水眸,她忍不住又去她脸上收税。
“是了,你们算不得我的同类。”
在酪杏失落的目光中,茯芍补全了后半句,“我已经不小了,和你们不在同一辈。”
“蛇□□樱丹樱和我会先一步离开,你们才是蛇族的未来,是我族的希望。”
茯芍顺着酪杏的脸颊,抚上了她的头顶。
“我也是无毒蛇,也是从蚯蚓一样的大小长起来的。你的路还长着呢,总有一天,你也会变得和我、丹樱丹尹,乃至和蛇王一样强大。”
她抚上自己的胸口,“引领小蛇,正是我们这些大蛇的责任,我自然要对你好。等你长大了,也要对其他小蛇好。我们一族才能生生不息”
酪杏怔怔地望着茯芍。
她会像蛇王、像芍姐姐一样强……
这句话高高地漂浮在空中,比云更轻、比风更散,酪杏抓不住它。
眸光微闪,她有许多话想要说,最后只是红着眼眶点头,“好。”
她永远不会比芍姐姐更强大,但若是芍姐姐的心愿,那她会尽己所能地对其他小蛇好,像是芍姐姐对她那样。
茯芍转身,“走吧,天亮了,回家。”
一抹紫灰色的亮光自天边探出,缓慢地挤走了黪黩的黑夜。
酪杏跟着茯芍朝宫外走去,当她们走出蛇宫时,她迟疑地扭头。
她看见这片宏伟的宫阙被晨曦照得熠熠生辉,瓦片皆镀上了金光。
盛夏的朝阳带着干燥的暖意,将将洒落宫群,把蛇宫的森冷感一一尽除。
“小杏?”察觉到她的落后,茯芍回头,在前面唤了她一声。
酪杏很快回正身形,跟在了茯芍身后,亦步亦趋地随着她走。
她低着头,地上的黄玉蛇尾名贵无俦。
酪杏蓦地发觉,阳光下的宫瓦和芍姐姐的鳞片一样,一样金光灿烂,一样美不胜收。
她抿唇,攥着身前的裙绲,目光始终不离茯芍的蛇尾。
什么蛇王……酪杏想,蛇宫的主人、万蛇之王理当是芍姐姐才对,她只认她做君王。魔/蝎/小/说/m/o/x/i/e/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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