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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短短四天工夫,茯芍得到了七百年修为,又领了个王庭医师的衔。
蛇类天生擅长医术,但凡能化妖的蛇精,多少了解一些草药。
稀奇的是,在蛇之国、这个医术最为发达的国度里,宫中竟只有两名医师,茯芍是第三位。
她本以为自己得住在宫里,去了医堂一看,才知道原来宫中并没有医师的住处。
那两名医师轮流排班,一个白天,一个晚上,时辰到了就要出宫回自己的住宅。
一黑一白的轮班因茯芍的加入而打破,三条蛇合计了一下,原来的排班不变,只是夜间多了个茯芍。
“王上从不召见我等,你既是他钦定的医师,就专负责王上。”最年长的老医师对茯芍说,“子时请脉,若王上没有别的吩咐,你就在医师院歇息,其他患者依旧由我们负责。”
“那怎么行。”茯芍见他言行迟缓,不由得想起了爷爷,“食君禄,忠君事,该医师干的活儿就该我干,何况闲着也是闲着嘛。”
两名医师见她修为不俗、又是蛇王亲自送来的,还以为不好相处,没想到如此通情达理,纷纷松了口气。
“也好。”他们不多推却,“只是你刚来宫里,尚不熟悉这边的情况,还是得有人带着。头一个月就先按之前说的办吧。”
茯芍点点头,应道,“好吧。”
正如两位老医师所言,蛇王不从召见医师,医师院也就建在了远离蛇王的角落。
一间小小的院子,主屋是医师问诊的地方,东厢接待一些重伤患者,西厢是药库,院子后还有一大片药圃,种植市面上难以寻到的灵草。
茯芍的内丹有治百病、解百毒之效,可她本身并不精通医术,水平只在普通蛇妖该有的程度。
两位医师知道了她的情况后,找了一些医书,让她慢慢看,并让自己的药童带茯芍去药房认药。
三千年蛇妖的嗅觉非同一般,形状、气味再相似的草药,茯芍都能辨别出来。一天的工夫就把药房里的药记了大半。
她见两名医师都配有药童,询问之后便盘算着把酪杏也带进宫中、放在跟前。
在蛇宫里待了一天一夜,回到陌奚的别苑时,茯芍竟有点想念了。
她迈入门内,刚喊了一声“姐姐!”,雪婆便出现在了面前。
“茯小姐您回来了。”她冲着茯芍行礼。
“姐姐呢?”茯芍问。
“主人暂时离开了,过几日便回来。”
茯芍点了点头,想起陌奚应该是去处理那批要用王玺运送的货了。
“有谁来找我吗?”茯芍又问了句。
“有的。”雪婆取出一份花笺,精致的信笺上印着桃花暗纹,散发出若有若无的果香。
“丹宅送来了一封信。”
茯芍惊喜道,“是丹樱的信。”信上问茯芍什么时候方便,她来送密室里的灵玉。
“雪婆,我先去回信了,这些日子辛苦你看家。”她挥了挥手中的信,快步往自己的厢房走去。
雪婆俯首送她离开。
当茯芍步入通往厢房的画廊时,远远的,便看见对廊上镂雕施清洁咒的酪杏。
她在进门时就感知到了酪杏的气息,因而没有再向雪婆询问她的情况。
“小杏!”茯芍出口唤她。这条小奶蛇是如此的美丽,只是看见她,就让茯芍心情好了起来。
听见声音,酪杏立刻望了过来。她放下手中的活儿,哒哒哒地朝茯芍提裙奔来。
“芍姐姐,你回来了!”
小丫头满心满眼都是欢喜,茯芍很享受被小蛇喜欢的感觉,尤其是这样漂亮的小蛇。
她站在原地没有动,等酪杏来到自己身前时,才摸了摸她的发髻。
“还习惯这里吗?”
酪杏点头,“姐姐家的蛇都很厉害,雪婆也很照顾我。”
她知道茯芍厉害,万没有想到就连茯芍家的奴仆都是千年左右的大妖,自己在这里,连当奴都不配。
酪杏不免有些失落。
茯芍摆手,“这里不是我的家,是我姐姐的家,这里的蛇也不是我的蛇,是姐姐的蛇。只有你——”她又在酪杏脸上收税了,“只有你是我的。”
酪杏一滞,旋即双颊浮出了羞粉。
她微微低头,小声说:“嗯,我是芍姐姐的……”
茯芍对这个回答满意得不行。她拉起酪杏的手,“走吧,回屋。”
进屋之后,她向酪杏说了以后要带她去医师院上任的事,酪杏不假思索的应下了,只是有些担忧。
“芍姐姐,我听说蛇王的性格反复无常,亲近者十有九陨。他今天和和气气地同你说话,明天说不定就会……”
她抿了抿唇,隐下未尽之语,期艾道,“还是别去的好。”
茯芍从前也是这么想的。
直到今日见了王面,她才意识到,这些话或许是讹传也未可知。
她对酪杏说:“小杏,何止是蛇王阴晴不定、冷血残暴,世人、外族都是这么评价我们的。可我们果真如此么?”
“我们从不会突然翻脸,捕食以外,攻击之前必有警示。”
“他们觉得我们冷酷无常,不过是因为我们没有手足、不得已伏在地上,那些人、那些妖不屑于低头注视我们,随意践踏我们的身体、无视我们的警告。”
茯芍语重心长:“我们已经吃够了被误解的苦了,怎么能再误解自己的同族呢。”
酪杏呆呆地看向茯芍,良久,羞愧地嗫语,“对不起芍姐姐,是我轻率了。”
“不,”茯芍摇头,“其实我没资格说这话。”
从前的她也轻信了谣言,误解了蛇王。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以后她再不会通过他人之口去识人了——即便是陌奚姐姐,他所看见的蛇王也未必全面,更未必和自己看到的一样。
“以后你跟我一起在宫里,亲眼见过蛇王之后,就知道了。”
酪杏并不是很想亲眼见到蛇王,就算蛇王并不像传说中那样可怕,但对她来说,任何大妖都是天敌,除茯芍以外,不可能再有大妖这样好。
可茯芍这样说了,她便只能点点头,乖巧地应下。
茯芍摸了摸她的发髻,坐下来开始给丹樱回信。
她喜欢小蛇,也喜欢灵玉,现在有一条小蛇要带着很多灵玉来见她——这世上再没什么比这更美好的事情了。
信笺寄出,茯芍等着丹樱上门。
丹樱不负她的期待,第二天一早就拜访了茯芍。
奢华的琉璃浮舟乘着曦光落在别苑前,将将落地,一只持扇的柔荑便撩开珠帘,传出一声笑凌凌、甜腻腻的声响——
“芍姐姐!”
甜美精致的蛇姬如枝头桃花,轻盈烂漫地扑入茯芍怀中。
“芍姐姐——”她娇声昵着茯芍,“你去哪里了,丹樱好想你。”
不等茯芍回答,丹樱倏地抬眸,伸着粉白的信子紧盯着她。
“芍姐姐,你的修为……”
茯芍拉了拉她,“进屋说。”
她带着丹樱去到了自己屋里。
路过庭院时,丹樱抬扇掩住了口鼻。
好浓烈的甜味,陌奚的雌身审美真是俗气得不堪入目。
她快游两步,贴近了茯芍,想用她的气味替换体内腻人的甜,可茯芍收敛着气息——从前丹樱便很难嗅到,如今茯芍修为暴涨,丹樱更是一点儿也闻不到了。
她有些不满,这份不满,在穿过画廊、抵达茯芍厢房时,攀升到了顶峰。
一条梳着双丫髻的小蛇从茯芍的房中踏出,手里抱着茯芍的衣裙。
见到了茯芍,她小声而雀跃地唤了句,“芍姐姐。”
丹樱蛇瞳微竖。
什么东西。
她持扇的指骨用力,上身贴紧茯芍的后背,两条雪臂自后环上了茯芍的腰,微微探出头来。
少女眨巴着一双宝石眼,好奇地看向酪杏,“芍姐姐,那是什么?”
酪杏这才注意到茯芍身后有外蛇。
她伸出蛇信,迅速打量了一下丹樱。
精致的衣裙、华贵的发饰、艳丽的蛇尾,以及深不可测的修为——这是一条各方各面都碾压她的贵族大妖。
她立即低下了头去,作谦卑状,因见到茯芍而露出的笑意也就此散尽。
茯芍站在两妖之间,替她们介绍彼此,“这是酪杏,一条奶蛇,是我的蛇。”
“酪杏,这是丹樱,丹族的少东家,比你大一千七百岁。”
酪杏瞄了眼茯芍,见她面带鼓励之色,遂鼓起勇气开了口,“见过丹…”
“芍姐姐偏心~”酪杏微若蚊吟的声音立刻被一声甜腻的娇嗔掩盖。
丹樱抱着茯芍的胳膊,仰面望着她,“为什么我是丹族的蛇,她就是你的蛇?”
茯芍虽不通世故,可也知晓丹樱和酪杏是不同的。
前者甜美可爱的笑容下是勃勃的野心,并不轻易甘居人下,故而她将丹樱视为独立的个体。
酪杏不一样,她是需要庇护的小蛇,树叶、洞穴,她尚需外物保护,不能自立。
“不是吗?”茯芍疑惑地反问。
丹樱不悦地鼓了鼓面颊,“芍姐姐,你真是一点诚意都没有。我可是带着一个储物器的灵玉来的,至少在交货之前哄哄人家嘛。”
她作势要走,被茯芍拉住手腕,“不行,你说好要给我的。”
丹樱抬起持扇的手,纤纤玉手上佩戴着一枚储物骨戒,“那芍姐姐说点好听的,我就把东西给你。”
茯芍的眼睛亮了,盯着那装满灵玉的戒指挪不开目光。
“好吧,”她妥协了,“你想听什么?”
“嗯……”丹樱收回手,“就说——‘我最喜欢丹樱了’。”
茯芍直勾勾地盯着她的手,毫不犹豫地重复:“我最喜欢丹樱了!”
少女顿时眉眼欢喜。
她再度抱住茯芍的胳膊,“丹樱也最喜欢芍姐姐了。走,芍姐姐进屋验货吧。”
她抱着她往前游去,和酪杏擦肩而过时,肩膀有意无意地撞了上去。
酪杏面色一白,三千年修为的大妖哪怕只是轻轻一碰,都能要她半条命。
她向后趔趄,捂着被撞的肩膀,一抬眸,对上了丹樱讥讽冷冽的余光。
她唇角噙着甜甜的笑,转头对她启唇,无声吐字——
滚。
陌奚也就罢了,这又是哪来的爬虫,区区五百年修为的村姑,也配和她一样喊“芍姐姐”。
茯芍被丹樱拉入厢房,她想叫酪杏也进来,刚一转头,身旁的丹樱便道,“芍姐姐看看,这是你要的东西么?”
储物戒焕发出妖光,她摘下戒指放在桌上。
下一刻,屋中空地上堆满了灵玉,玉石表面那特殊的火彩照相辉映,照得满屋生华。
其中,最瞩目的要数那方巨大的春色二品灵玉榻。
温和的紫粉色如堆叠的落英,一瞬间便吸引了茯芍的全副注意。
“啊……”她发出一声陶醉的低呼,心驰神往地扑上那块灵玉。
自从在丹樱那儿睡过这张玉榻后,其他的玉榻再也无法令她安眠。
她的大美石,好久不见了。
丹樱弯眸,看着茯芍在玉堆里摸摸这个、看看那个,挨个和阔别几日的灵玉们叙旧,把门外的土蛇抛之脑后,再也顾及不上了。
莫说是酪杏,即便是陌奚也不曾能够从玉里分走茯芍的注意力。
酪杏无措地在外面站着,她想要回屋寻找茯芍,一把折扇挡在了她眼前。
“愣着干什么?”矜傲的贵族少女冷着脸,语气含笑,“上茶这种事,还要主子教你不成。”
酪杏一怔,越过丹樱望向了里间的茯芍,在看见满屋灵玉后,她稍一晃神,双眸彻底灰败下去。
这么多的灵玉,就是年近千岁的酪家老祖母都未曾见过。
她做梦都不敢奢求的东西,这位贵女随手便能取出无数。
纵然她和丹樱都是贵族,酪杏亦是家中的天之骄子,可贵族和贵族是不同的,在这位真正的千金小姐面前,她根本抬不起头。
“……是。”酪杏涩然道,“我这就去。”
丹樱嗤笑。
她俯下身,贴近酪杏,一手撑开折扇,半遮住自己的唇,传音到了她耳中。
“你在摆脸给谁看?让你泡个茶,委屈你了不成?”
酪杏慌忙摇头,“不、不敢……”
“罢了,看着就让我倒胃口。”丹樱直起腰背,眼角上挑,“这里不需要你了,有多远给我滚多远。”
要不是茯芍在身后,她早就毒烂了这条蛇的皮。
何况,茯芍身边总得要有奴仆伺候。
楚楚可怜的酪杏固然让她厌烦,但陌奚的蛇更让她忌惮。
望着酪杏摇摇欲坠地离开,丹樱回身,蛇尾带上了房门,将门内的一切与外界隔绝,只供她一蛇欣赏。
“芍姐姐……”她化作一抔桃花溪,绵软地自后搂住了茯芍的肩颈,蛇信擦着她的耳廓,“这些玉,还喜欢么?”
茯芍爱不释手地摸着一块巴掌大的一品灵玉,发出一声满足的“恩”。
“这里还有。”搭着她肩膀的皓腕一翻,一块巴掌大的一品灵玉出现在了丹樱掌中。
茯芍睁眸,终于分了一丝视线给丹樱,惊喜道,“你新收的?”
她记住了丹樱密室里的每一块玉,这一块并不在其列,是她不曾见过的模样。
茯芍伸手就要拿来看,丹樱旋身而离,裙摆转出绚烂的弧,灵巧地从茯芍手下躲开。
“不行姐姐,我们说好了的。我把密室里的玉给你,你就原谅我撒的那个小谎。”她晃了晃手中的灵玉,“这一块,可不在我们的约定之中。”
“那我买!”茯芍想也不想道,“你花多少钱买的,我出双倍。”
丹樱掩唇,“芍姐姐,我不缺钱。”
“那你想要什么?”
少女偏头,头上珠钗流苏随之晃出迷醉的光晕。
她说:“我想要芍姐姐的两片蛇鳞。”
茯芍微讶:“只是这样?”
“对,只是这样。”丹樱一手拿玉,一手冲她伸来,“姐姐给我鳞,我给姐姐玉。”
“这容易。”茯芍不假思索,往自己蛇尾上一掰。
两片根部带血的黄玉鳞立刻掰了下来,她放到丹樱的手中,期待道,“可以了么?”
“芍姐姐爽快。”丹樱发出一声餍足的呜咽,果然将那块灵玉给了茯芍。
茯芍双手捧玉,珍而重之地拂过表面,嘴角止不住地笑,“这没什么,你要是还有这样的好玉,我都愿意用蛇鳞来换!”
她身上有数千张鳞片,拔掉一些无伤大雅,可这样的宝玉亿万年也难得一见,怎么想都是她赚。
“人家才舍不得呢。”丹樱蹙眉,折下腰来,抱住茯芍的腰,低头舔舐她拔鳞处的伤口。
顶级大妖具备顶级的修复能力,这么一点小伤口,在丹樱伸出蛇信时已经凝固止血,即将愈合。
她没有舔到血珠,可只是那一丝血气,便令丹樱气血暴涨,目眩神迷。
她五指用力,死死扣着茯芍腰上的衣裳才不至于软倒在地。
“香、好香,芍姐姐,你为什么更香了……”
丹樱飞速伸吐蛇信,不断重复舔舐的动作,全身如步禁一般挂在茯芍身下,眼眶湿润发红,与之相反,扒着茯芍衣裳的双手却用力到青白,如同死死抓着岸上行人的水鬼一般,癫狂、病态。
未长出鳞片的蛇皮被舔得麻痒,在极致诱惑的馨香中,丹樱的獠牙控制不住地溢出毒液。
蛇信沾染了口中的蛇毒,没有蛇鳞保护的蛇皮相对脆弱,被丹毒腐蚀得麻痒发烫。
茯芍不自在地扭了下腰,“因为我修为增长了吧。”
丹樱抬眸,那双宝石眼被欢愉的泪水所洇染,如被暴雨蹂躏过的桃花花瓣。
她思绪混沌,双眸涣散,含糊地发出一个鼻音:“嗯?”
“我去参加王宫卫兵的选拔了。”茯芍向她解释道,“吸收了好多妖丹。”
这一句话令惝恍中的丹樱骤然醒神。
“你说什么!”她一把扣住茯芍的手腕,紧紧地盯着她,“芍姐姐,你说你去了哪里?”
“蛇宫呀。”茯芍说,“蛇王遴选宫中侍卫,我就报名参加了。”
丹樱不可置信:“你想当蛇王的侍卫?”
“不,我是为了第一名的奖励去的。”事关蛇王的隐疾,茯芍没有细说。
丹樱松了口气,继而笑了起来,“我就说芍姐姐怎么会给别人当侍卫呢。”
“不过我成为了王庭医师,以后每晚都要去宫里当值。”
茯芍的下一句话又令丹樱的笑容凝固。
狡诈的雄蛇,一面想要光明正大的勾引茯芍,一面又舍不得自己雌身所取得的好感——
陌奚,几千年来装得一副不染情欲的圣人模样,如今竟比勾栏里的雄蛇还要下作!
丹樱气得毒牙发疼,可她向来习惯忍耐。
她能为了陌奚忍耐一千五百年,就能为了更加完美、更加珍贵的茯芍付出更多耐心。
“原来是这样~”少女双手合扇,崇拜地望着茯芍,“芍姐姐好厉害,取得了魁首,还成为了第三位王庭医师——丹樱好高兴,这么大的喜事,理当庆祝一番!”
茯芍本不觉得有什么,被可爱的小蛇一夸,反而有点羞涩。
“不是我厉害,只是参赛者基本都在千年以下,我总不能输给他们呢。”
“芍姐姐就不要自谦了。”丹樱扬起笑脸,“双喜临门,必须庆贺。”她拉住茯芍的手,雪白柔软的五指稍一律动,便钻入她的指缝,与她十指相扣。
“今天丹樱做东,请姐姐好好玩玩。”
茯芍不想出门,她更想待在家里看灵玉,遂道,“算了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丹樱充耳不闻,自顾自地说:“姐姐知道,芳鳞楼么?”
“芳龄楼?”
“鳞片的鳞。”少女抬扇掩唇,“那里的雄蛇舞风情妖娆,最受城中雌蛇的喜欢。姐姐来蛇城这么久,就不想去看看么?”
雄蛇舞……茯芍精神一振,“好呀好呀,我还从来没见过蛇妖的舞。”
“我就知道姐姐会喜欢。”丹樱甜甜地笑道,“走,我带姐姐去玩儿。”
陌奚,他喜欢端着这幅高不可攀的清高就端着吧。
茯芍可不是从前的她,她如此完美、如此珍贵,天生就是蛇妖们膜拜求取的对象。
雄蛇就该有雄蛇的样子,想要求偶,就好好跪下乞求雌蛇的应允。
待她引茯芍见过听话、顺从的雄蛇后,陌奚那些所谓的矜持,就都会变成没有自知之明的傲慢。
丹樱手中的折扇往上移了两分,遮住淬了毒的笑意。
她真是期待,今天子夜,心心念念等待茯芍为自己问诊的陌奚,在嗅到她身上数条雄蛇的气味时,会是何种表情。
房门推开,正要外出的两妖碰上晒衣服回来的酪杏。
酪杏在看见丹樱的瞬间,眸中闪过一丝惧意。
她记着丹樱的警告,连忙低下头去。
“小杏!”茯芍却叫住了她,“走,出去玩!”
酪杏诧异地抬眸,丹樱亦是不满地嗔道,“芍姐姐!”
“怎么了?”茯芍不解,“看雄蛇不能带酪杏一起吗?她也是雌蛇呀。”
丹樱一滞,恼怒地睨了眼无措的酪杏,面上纠结道,“浮舟坐不下那么多蛇。”
“不会。”茯芍冲着酪杏招手,“小杏,变回小蛇,圈住我的手腕。”
酪杏瞟了眼冷冷盯着她的丹樱,又看向温和望着自己的茯芍。
片刻,她沉默地化为小蛇,在丹樱阴戾的视线下缠住了茯芍的手腕,化为一条斑斓的镯子。
丹樱的确可怕,但酪杏始终记得——
她是芍姐姐的蛇,是芍姐姐的东西。
第四十二章
琉璃浮舟朝着蛇城一隅飞去,丹樱将侍女先派了过去,包下整座芳鳞楼。
青天白日,本已歇息了的雄蛇们立刻梳妆打扮,恭迎贵客。
当浮舟落地,茯芍踏出舟外时,便见一座六角楼阁前,两列雄蛇双膝跪地,塌腰叩首——
“恭迎贵主。”
分明只是群仲妖小妖,茯芍却被震得退了半步。
这场景实在是震撼,千秋各异的雄蛇皆跪伏在她脚下。
最初的冲击之后,茯芍亢奋了起来,探出蛇信,嗅闻一众雄蛇的气味。
不算好,也不算坏。但头一次来,茯芍热情高涨,倍感新奇。
“贵主。”离她最近的雄蛇柔声开口,道,“宴会已准备停当,请准许奴为您引路。”
茯芍无所适从,向一旁的丹樱求助。
和她相比,丹樱面无波澜,已见惯了这等风浪。
她是爱陌奚,爱到愿意为他折下身段,但在陌奚不回应她的那些岁月里,丹樱也不可能像个女人一样为他守身如玉,只是不和其他雄蛇结道罢了。
在蛇妖的眼中,这等做法已算得上痴情。
丹樱淡淡瞥过茯芍腕上的小蛇,黑白红的颜色过于醒目,只是一瞥就能刺进她的眼里。
碍眼。
“走吧芍姐姐。”丹樱贴着茯芍同行,由那位雄蛇引她们进入芳鳞楼。
茯芍扭头,看了眼跪在两旁的雄蛇们,迟疑道,“他们……”
“都是些二流货色。”丹樱道,“芍姐姐不必在意。”
她顿了下,“莫非姐姐有相中的?”
她似是很不理解茯芍为何要为这种品相的雄蛇驻足。
茯芍一惊,传音给丹樱,“当着人家的面呢……”怎么能这样说话。
丹樱笑了,竟透出点无奈,“芍姐姐,你是顶级的雌蛇呀。”
这种二三流的雄蛇,能见到她们都是天大的荣耀了,哪有她们对这些低等雄蛇客气的道理?
引导的雄蛇妖立在一旁,恭顺道,“丹樱大人说的没错,这位贵主,您不必在意。能够见到顶级雌蛇的天颜,我等雄奴已是感恩不尽。”
他听不见茯芍传音的内容,光看她的形容就知道这位面生的雌蛇有些不适应这样的场合。
茯芍听了这话,不由得打量起这位低眉顺眼的蛇妖。
这是条九百岁的雄蛇,皮相比周围跪着的蛇妖要年长一些,看着如同人类三十岁的模样。
不年轻,但自有一股成熟的风韵。
注意到茯芍的视线,他稍稍抬头,冲她微笑。
“贵主,请。”
他侧身走在前方,没有贵主的允许,任何蛇妖都不得化出蛇尾,这里的雄蛇亦是如此,平日里只能用人腿行走。
即便是人腿,他们亦能走出妩媚的风情。
游入芳鳞楼,里面的一切都让茯芍大开眼界。
楼中花灯盏盏、美轮美奂,入门是一汪巨大的圆形金池,池水如鎏金,空中悬浮的花灯在金池中印出模糊花影,灯火交辉,水面碎金般灿亮无比。
金池四周设有浮石,以灵玉催动,站在上面便能升空。
雄蛇带着二蛇升入顶部阁楼,整层顶楼皆是一间巨大的雅间,茯芍和丹樱坐于正中央的软塌上,此处可览全楼之景。
软榻两侧亦跪着四名雄蛇,容貌各异,风情万种,皆着纯白衣袍,只在腰上勒一金色腰环,掐出精壮的劲腰。
茯芍刚刚落座,她那一侧的两名雄蛇便立刻动作,一蛇跪在她膝旁揉尾,一蛇走至后方捏肩。
茯芍喜欢按摩,韶山里从没有谁能给她按摩,出来以后也只有丹樱对她做过。
两妖的力道有点小,但对于仲妖来说已算优秀,茯芍并不强求。
还未享受半刻,忽然间,有清凌凌的铃音响起。
茯芍蛇信一颤,就见底下金池摇晃。
哗——水声起,五条赤裸上身的雄蛇妖自水下破出。
他们未着片缕,双臂带着蛇形金钏,腰上配着环带,身下是粗壮靓丽的鳞尾,上身是精实强健的人躯。
完美的躯体上画有图纹,牡丹、芍药、绣球菊……这些盛美的花卉由赤金染料勾勒,恣意地描绘在年轻强壮的身体上,花叶贯穿人皮和蛇尾。
池水为妖娆的身段镀上了一层漉湿的水光,在暖色花灯的照拂下,蛇鳞和人皮散发着魅惑的光泽,皮上的赤金繁花也因此璀璨生辉。
茯芍震惊地看着底下扭身摆尾的雄蛇们,不仅为他们的风采,更是因为“这是……千年的雄蛇?他们怎么没有去当贵族?”竟在这里供妖亵玩。
丹樱哼笑一声,“因为,赐给他们千年修为的妖,不许他们离开这里。”
茯芍看向她。
丹樱弯眸,身子一歪,躺在了茯芍腿上,“芍姐姐,好看么?”
茯芍看向游戏金池的五条雄蛇,诚实地点头,“好看。”
“不对——”左手被执起,少女定定地望着她,“丹樱是问,丹樱好看么。”
茯芍一低头,撞进那双红宝石眼中。
她们距离极近,那双眼里只有她的身影。
茯芍点头,“好看!”
“芍姐姐没有诚意。”丹樱不满地偏头,手指向后攀去,抚过她的小臂,拉着她的手上前,含进了自己的嘴里。
柔软温凉的蛇信缠绕着茯芍的食指,她半张着嘴,獠牙若有若无地剐蹭着茯芍。
少女玉雕般的面颊上泛起陶醉的酡红,她痴迷地吞吐、舔舐着,渴望茯芍的气息。
粉色的长尾延展开去,不知不觉间围住了这方软榻,将这里打造成了只属于她们的领域。
清冷的铃音变得暧昧,丝竹也低靡了起来。
金池迷眼,花灯绚烂,雄蛇们相互碰撞着,肉体强壮,神态却妖媚如丝。
他们舞动着、搏斗着、讨好着仰望上方强大的顶级雌蛇,乞求这场舞蹈能换来她们的一个视线。
那些赤金色的花卉相互挤压、磨蹭,雄蛇的气息攀升至顶楼,每一股都恰到好处,不会让雌蛇感到威胁,又充斥着年轻、热情和鲜活的滋味。
粉晶般的蛇尾绕过软榻,来到茯芍的另一侧,细长的尾尖攀上了茯芍的侧颊。
丹樱枕着她的腿,迷蒙地舔咬茯芍的手指,尾尖摩擦着她的嘴角,在她微微启唇时,灵敏地钻入口腔,勾刮着舌牙、内壁。
乐声彻底靡乱,美好的桃花香气铺散开来。
粗大的五条雄蛇尾上,花斑纹路妖冶迷人,茯芍含着丹樱的蛇尾,觉得自己有些醉了。
她放松下来,往后靠去,触及的却并非靠背,而是丹樱的尾。
它悄然地占据了茯芍身周每一寸空间。
蜜桃果香钻入茯芍的犁鼻器,她垂眸,看见丹樱吐出了她的食指,复又咬上了她自己的左手。
顷刻,她从口中抽出手来,雪白的指间缠湲着涓涓毒液。
丹樱弯眸,冲茯芍甜甜地笑,将流满毒液的手送去了茯芍唇前。
茯芍嗅到了上面馥郁的果甜,这气味娇蛮地盖过了五条雄蛇的气息,不仅不亚于经过特殊调教的雄蛇,且格外诱人美味。
送到嘴边的珍馐怎能浪费。
茯芍偏头,就着丹樱的手开始舔食。
丹樱吃吃地笑了起来,另只手拔掉头上的发钗,一头海藻般的粉色卷发铺散开来。
她挺起细软的腰肢,坐于茯芍腿上,贴着她的面颊,落下细细密密的吻。
每一朵吻都是桃花飘落的力度,轻柔芬芳,惹人怜爱。
……
临近子时,茯芍该去宫里当差了。
丹樱的浮舟径直将她送去宫门前,她歉疚地环着茯芍的腰肢,“本该去问候姐姐的同僚,可蛇王不准我再进入蛇宫,只能作罢。”
不仅是不能进入蛇宫,丹樱根本就不该和茯芍有所接触。
她跟了陌奚上千年,再了解不过他的脾气。
茯芍阻止不了陌奚,他会抹杀一切觊觎他宝物的东西——在这一点上,他们倒是兴趣相投。
即便拿到了茯芍的蛇鳞、脱离了内丹里的毒丝控制,陌奚也有别的办法杀死她。
蛇城之内遍布蛇王的耳目,他的神识足以笼罩整座城市。
求生的唯一方法就是彻底远离茯芍,离得远远的,此生都不再靠近。
在品尝过了茯芍的美好之后,这样的选择比死更让丹樱痛苦。
她做不到。
既然瞒不住,那就开诚布公,打开天窗说亮话。
当然,这事不必由她亲口说出,自会有蠢货替她去陌奚面前宣战,帮她拖延转移陌奚的注意。
茯芍没想到丹樱还打算和自己同僚打招呼,她不由得惊叹,“丹樱,你可真贴心。”
丹樱道,“芍姐姐的事,我都会上心。”
她扑进茯芍的怀里,并排坐着的,那纤细的腰肢扭转到人类无法做到的曲度。
“姐姐今日玩得尽兴吗?”她问。
想起方才的几个时辰,茯芍不由得生出潮红——并非羞赧,而是被滋润得红光满面。
一开始雄蛇只是在楼下比舞,不知何时他们上了楼,围绕着茯芍亲吻她的蛇尾、膜拜她的发丝、指尖。
数条硕长的蛇尾交互交缠摩擦着,分不清谁是谁,她沉溺在那无微不至的爱抚当中,一晃眼竟就到了子夜。
她点点头,“很有趣。”
丹樱弯眸,雪塑般的食指在茯芍胸口漫无目的地爱抚,“丹樱让姐姐尽了兴,难道不该得到些嘉奖么?”
“你想要什么?”茯芍问。
“姐姐想给丹樱什么?”她狡黠反问。
茯芍沉吟道,“你地下的宝玩已经够多了,我只能给你黄金。”
“人家怎么会要这么俗气的东西。”丹樱呵笑了声,那支点在茯芍胸口的食指上移,覆上茯芍的下颚。
她凑到她的耳边,呢喃低语:“我想要的,是芍姐姐的庇护。”
茯芍不解地看向她。
这声呢喃蜻蜓点水,一触即分。丹樱坐回了原位,显出两分正色。
“芍姐姐今非昔比,是临近四千年的大妖了,而我才堪堪三千年而已。”她蹙眉委屈地说,“姐姐是知道的,我被蛇王厌弃,万一遇上点什么事儿,都无强者可依。”
茯芍明白了。
她侧身,双手托起丹樱的左手。
丹樱将戴来的骨戒储物器留给了她,现在那只手上素白空荡,没了饰物。
月光被茯芍牵引入舟,凝于丹樱的无名指上。
光华环绕着丹樱的手指,片刻之后,一枚细细的玉戒显出实形。
茯芍说:“这里有我的神丝,若有危险,你便喊我的名字,我会立刻赶来。”
话音刚落,她便被少女扑了满怀。
“芍姐姐……”自茯芍的视角望去,只能看见一头桃花般的秀发,“丹樱好高兴,从来没有谁愿意保护丹樱,姐姐是第一个说这话的妖。”
茯芍不解,“你不是丹族的少主么?”
偌大的家族,竟没有妖保护少主?
丹樱没有回答,只是轻轻磨蹭着茯芍的肩颈。
那双宝石眼里晦涩无光,寡淡少情,和她口中的感动割裂鲜明。
今日虽是她的设计,为了用茯芍制衡陌奚,但这句话并非虚言。
从小到大,从未有谁愿意给她一方荫庇,即便只是口头上的言语。
当然,她也不需要这样的言语。
丹樱静静依偎着强大的雌蛇,汲取她身上的气息,直到浮舟将停。
“就到这里吧。”茯芍拍了拍丹樱的肩膀,心情愉悦地走下浮舟,对丹樱挥手致意。
丹樱从舷窗里探出头来,对着茯芍笑道,“姐姐何时累了,再找丹樱一起玩儿呀。”
“好。”茯芍应了,目送她离去,自己也往宫内走去。
当值的第一晚,茯芍有些雀跃。
她惦记着蛇王和她说的“小蛇们”,不知道蛇宫里的小蛇和韶山里的有什么不同,来之前特地给孩子们准备了几只幼兔做见面礼。
在去见孩子们之前,茯芍的首要职责是给蛇王疗伤。
她治病不需要去医师院取药,茯芍打算直接去寝殿见王。
她弯腰把手腕上缠着的小蛇放下来,酪杏落地便化作人形。
出门到现在,酪杏一直乖乖地扮演一条手镯,叫茯芍险些都把她忘了。
这一会儿准备去见蛇王了,她才记得酪杏害怕大蛇。带她一起去,万一御前失仪惹恼蛇王就麻烦了。
“小杏,我要先去谒见蛇王,你去医师院等我。”
酪杏点头,还是忍不住提醒,“芍姐姐,你要小心。”
茯芍颔首,“别担心,我马上回来。”
二妖分别,茯芍熟练地找去了寝殿,寝殿的门依旧敞开着,殿内散发出明亮的光色。
除之前的夜明珠外,覆海里增加了六块耀眼的灵玉,玉光堪比明月,把屋里照得透亮。
茯芍迈入门槛之前,门口的巡卫提醒她,“王在汤阁沐浴,穿过左侧的内门走到底就是。”
茯芍按照巡卫所言,穿过寝宫,找到了他口中的“汤阁”。
自远处看,汤阁像一块发光的琥珀琉璃。
伸吐蛇信,茯芍捕捉到温暖的潮气。
她稍整理了下衣裙,没有敛息,故意放出脚步声,提醒蛇王自己已到。
没有制止,茯芍便走了进去。
穿过一段上升的甬道,四周空气更加潮热,她听见了潺潺流水声,是水下落的声音,但比山涧飞漱的声音要温润缓和。
甬道尽头是一排高大华美的刺绣屏风,屏风之后,传来蛇的气息,清雅如莲,又掺几缕游丝般细微的甜。
茯芍感知到,蛇王就在那里。
她停下来,隔着屏风开口,“王,茯芍求见。”
屏风后有水声传来,却没有回应。
刚刚在芳鳞楼听了许久雄蛇戏水的声音,这会儿的水声,让茯芍心神摇曳,不免又想起了今天经历的种种游戏。
“王?”她试探地再度开口。
片刻之后,终于有了答应。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见长安花。”
环佩相击般的声里携着凉薄的笑意,这声音如一股凉水,顷刻间荡涤了茯芍脑中的旖旎。
屏风后水声渐响,笑意也愈发浓郁,吐字徐缓,字字揶揄。
“状元郎,好风雅。”
茯芍茫然,半息之后才意识到,自己身上的气味太杂了。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下,“王,您认得这些气味?也去过芳鳞楼?”
这话一出,屏风后淅沥的水声止了,空气寂静。
第四十三章
短暂的沉寂之后,温和的笑声响起,“未及光顾,只是久仰大名。”
蛇王的声音恢复了平常,“进来吧。”
茯芍依言绕过屏风。屏风之后,是偌大的玉池。
白玉池周铸着狰狞的鎏金蛇首,温泉活水自蛇首獠牙间涌出,灌入池内,水声圆润好听。
一条硕大粗健的苍墨蛇尾盘踞水下,池水清亮,但热气袅袅,雾霭模糊了水下蛇影。
浓郁的墨色被水洇开,透出一点顶级帝王绿的玉绿,鳞上虹彩熠熠。
蛇王没有赤身,他披着墨色的长褙,除了一对锁骨再没有裸露其他皮肤。
那头纤直的乌发垂散着,唯鬓旁两束被一青玉簪挽在身后。即便在流水之中,三千青丝也未漂散失控,柔顺地贴合着主人。
俊美的脸上神色淡淡,直到茯芍靠近、蛇王抬眸看向她时,唇畔才展露一点温和。
袅袅白雾、澹澹泉水间,卧着人身蛇尾的妖。
这一幕像是场人间绮梦,茯芍恍惚以为自己误入了何处仙境。
妖族并不缺乏妖娆美丽者,可这样的神圣却世所罕见。
哪怕刚刚赏过满园春色,茯芍依旧为蛇王的美而惊艳。
她在蛇王身旁的池岸上跪坐下来,轻声提醒:“王,请张嘴,我要进行第二次治疗了。”
蛇王侧首,望向她,闲聊般问起,“有趣么?”
茯芍眨巴眼,不解其意。
“芳鳞楼。”
这三个字从蛇王口中吐出后,茯芍立刻就笑了。快乐的笑。
“很有趣。”她大大方方地承认,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之后,保证道,“王您要是不喜欢这些的气味,我以后来之前会清理好自己。”
以后……
陌奚眸色微暗。
“这样不好。”他柔声道,“像你这样珍贵的雌蛇,不该用别人用过的东西。”
茯芍惊讶:“难不成还有没交尾过的雄蛇?天下会有这样的…”她的话戛然而止,猛地想起,眼前就是一位。
陌奚勾了勾唇角,笑而不语。
“夜里凉,要下来驱驱寒么。”他没有追究她未尽的话,转而发出了邀请。
茯芍从没有泡过温泉,心中十分向往,但好歹记得面前的是蛇族的王。
她假意矜持,“不行,我怎么能玷污王的水域。”
蛇王轻笑出声,脸上的淡漠就此尽除。
“下来吧。”他说,“我更不能忍受其他雄蛇的气息。”
茯芍一噎,这才明白蛇王请她下水的真正用意——果如陌奚所言,蛇王相当排斥别的妖的气味。
“那、那冒犯了。”她走远了一点,踏入池中,把自己泡了进去。
温热的水流涌来,将她从头到脚一一熨帖。
水中有一股特别的味道,茯芍在书里看过,这是硫磺的气味,说不上好坏,有点特别。
被暖洋洋的水流抚慰着,茯芍舒服得眯眼,想让蛇尾也出来透透气。
但这是王域,不是韶山,她不能随心所欲。
茯芍谨小慎微地缩在水池一角,不敢真的在蛇王的水域里放松。
墨色的蛇尾就在她膝前,随晃动的水流沉浮,在雾气下若隐若现。
化形之后,这条蛇尾比茯芍粗上半圈,慵懒随性地霸占了大半玉池,墨色的鳞被水润泽,如雨花石沁水,透出了微弱的绿意。
蛇王没有再管她,手肘撑着玉池池沿,支着鬓角,昏昏然打起了瞌睡。
茯芍看着他,想起了陌奚。
初次进入蛇城的路途中,陌奚也是这样打瞌睡的。
两者的气息、容貌截然不同,可这一刻,他们的身影却毫厘不差地重叠在了一起。
茯芍疑惑,姐姐真的不是王族么?怎么看他都和蛇王有一点渊源关系。
想起陌奚,茯芍又忍不住往蛇王的嘴唇看去。
不知道蛇王的蛇毒是什么味道……
她喝了不少丹樱的蛇毒,现在呼吸之间都是蜜桃的滋味。
茯芍心里有点怪异,身旁是丹樱痴恋千年的雄蛇,而自己又带着一腔丹樱的气息而来——她有种作为容器的微妙感。
这感觉越想越奇怪,叫茯芍一时忘了回避,视线长时间地停留在了蛇王脸上。
少顷,黑色的睫翼抬起,露出其下光辉的翠瞳。
“嗯?”雄蛇从假寐中苏醒,发出浅浅的鼻音,询问茯芍注视他的原因。
茯芍慌忙挪开视线,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多么冒犯。
紧盯对方,这和挑衅无异。
可蛇王并无怒色,只是有点疑惑地看着她而已。
茯芍后怕得心跳抬升,连忙低头,表达自己的敬意。
“请您息怒,我、我不是故意冒犯您的。”
自己现在并非蛇王对手,茯芍不会逞强,该服软就服软。
“我知道。有没有杀意我还辨的出来。”
他如此通情达理,倒让茯芍有些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愧疚。毕竟不久之前,她还认定蛇王是个小心眼的暴君。
这样好说话的蛇王,让她有些按捺不住好奇。
“您应该也嗅出来了,”茯芍指了指自己的嘴巴,“我刚见过您的旧部,丹樱。”
蛇王嗯了一声,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您讨厌她的气味么?”见他没有不悦,茯芍便继续往下问。
陌奚淡然道,“我并不在意别妖的气味。”
茯芍一顿,讷讷点头,将自己的气息收敛得更紧了些。
“过来吧,”蛇王冲她颔首,“可以开始治疗了。”
茯芍应了声好。
她从池中站起,身上的薄裙湿透,紧密地贴在皮肤上,其下身姿一览无遗。
蛇姬破水而行,腿根露出水面,迈动时带起了哗哗流水。
陌奚蛇瞳微竖,随后恢复泰然,除了水下的手指蜷起又松开了一次外,没有半点异样。
茯芍淌水走到了蛇王身旁,行走时小心避开了底下的王尾。
她低声道了句,“我要开始了。”
细碎的吐息落在陌奚眼睫上,睫翼不堪负重地颤了颤,流露出微乎其微的脆弱。
陌奚倏尔别过头,在茯芍迷惘的视线中,他轻声开口,道,“是,我不喜欢。”
茯芍愣了下,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是,他不喜欢丹樱的气息。
茯芍下意识问了出口,“为什么?”丹樱多好闻呀。
她随即意识到,臣民是没有反问王的权力的——她真是太大意了,堪堪两刻钟的时间,也不知道到底冒犯了蛇王多少次。
茯芍还欠缺韶山之外的常识,不太适应外面的环境。
好在蛇王再度宽恕了这一无礼之举。
他说:“没有原因。”
怎么会没有,当然有原因。
因为她看他的眼神里充斥着廉价卑俗的欲望;
因为她爱的只是蛇王,不是他陌奚;
因为她不是值得携手渡过漫长妖生的伴侣,一旦他衰退、重伤,或是有更强大的雄蛇出现,丹樱会毫不犹豫地抛弃他、杀了他,取出他的蛇丹,或是自己享用,或是拿去讨好新的霸主。
她不值得信任。
蛇、妖族、人类都不值得信任,他们被低级的本能支配,弱小又丑陋,让他觉得可笑且恶心。
陌奚没有再多说话,他张开嘴,示意茯芍开始治疗,忍耐着她口中浓郁的丹樱烙印。
蜜桃香霸道的盘踞横行,在陌奚面前嚣张地宣布自己的主权。
尽管是雌蛇的气息,可这份挑衅过于狂妄,刺激到了陌奚的毒腺。
他的毒牙发痒,想分泌出更加浓烈的蛇毒覆盖掉其他蛇的味道,让茯芍从里到外只余他的气息。
但,太早了。
又一次,陌奚熟练地压制住本能,无视身体叫嚣的不满。
还远远不到时候,尚需忍耐。
茯芍低头,将黄玉蛇丹渡进蛇王口里,视线不受控制地在他毒牙上停留了半息。
还是好奇。
陌奚瞌眸,他可以在茯芍面前闭上眼睛,不是因为他的实力强于她,失去视觉也无关紧要;而是因为他知道,茯芍可以相信,他能在茯芍面前稍稍放松身心。
黄玉蛇丹,一如既往的甜美,香得他指尖打颤。
可惜今天这抹香气中掺了浑浊的杂气。
陌奚皱起了眉。
不止是丹樱,他还嗅到了无数条孱弱、低贱的雄蛇。
陌奚不会向本能臣服,但他毕竟是一条雄蛇,殷切地渴望能得到中意雌蛇的回应。
他捕捉住那缕微末的浊气,一点一滴撕开揉碎,细细品尝着里面的信息。
她看了什么、触碰了什么、吞食了什么……
芳鳞楼。
那些把戏他又不是不会。
无视强烈的香甜,陌奚执着于那一丝浊气,一遍又一遍地不放过任何一缕信息。
他嗅到一条千年草蛇吻过茯芍的发梢;嗅到一条银环蛇搔首弄姿、释放出求偶的气息;亦嗅到丹樱吸吮茯芍指尖、舔舐她的面颊,诱惑她吃下自己的毒液。
陌奚眉心逐渐紧锁,待到极致时忽而展眉舒唇,勾起了和煦的笑意。
罢了,何必作茧自缚,徒添不快。
神识涌入丹田,他找到内丹上系着丹樱的那一道墨丝。
轻轻一勾,墨丝断裂消散,不复存焉。
陌奚心下微叹。
他有些怀念在韶山的时光,那时世上只有他们二蛇,茯芍只与他为伴。
滴答……
一滴温热的水液落在了陌奚脸上。
他睁眸上望,茯芍正全力控制蛇丹,为他清理体内的胆汁,没有注意到有残存的温泉水液顺着她的云鬓落了下来。
陌奚动了动喉结,想为她理发更衣,蛇王的身份却成为了阻碍。
他不着痕迹地前倾,拉近了和她的距离。
这远远不够,他想要的是将内丹送入茯芍的体内,扎根她的丹田;想要和她交换唾沫血液;想要与她日夜绞缠,并骨同穴。
这些事,现在的蛇王还做不了;能做这些的“陌奚姐姐”又令他觉得有些难堪。
捏造雌身时,他根本没有多加考虑,只想着快速魅惑陌生地界的雄蛇。
如今回首,那皮囊和气息都俗气得令他皱眉。
他毕竟是雄蛇,有了爱慕的雌蛇后,便会在意自己的容貌,不肯有丝毫的瑕疵。
蛇尾摇曳,自水中屈起一截,墨鳞水光潋滟。
陌奚想知道,在茯芍眼中,玉池中的自己,和金池中的雄蛇,到底谁更美。
“呼……”他脸色晦暗不明时,茯芍呼出口气,完成了治疗,收回了自己的内丹。
她睁眸的刹那,陌奚换上了温和的面色。
“好了,”茯芍有点疲倦,可还是感到高兴,“王体内的胆汁都肃清了,蛇胆的破口也已凝结,也许不需要三次,下一回就能基本痊愈。”
“多谢。”陌奚感激地冲她点头,“劳烦你为我费心。”
“别这么说,”茯芍起身退开,“王康健,蛇族才能康健。这是我应该做的!”
她离开玉池,去了岸上。
她浑身湿透,陌奚正要出声,茯芍便自己掸了掸双袖。
指尖妖力闪过,她身上的水液蒸发殆尽,衣裙又恢复了干爽。没有要陌奚插手帮助的余地。
“今日治疗完毕,我就先退下了。”她躬身致意,离开了汤阁。
陌奚望着她毫无留恋的背影,那在水下娆娆律动的蛇尾蓦地停了,铅一样沉入池底,一动都懒得动。
空气中只剩下注水的声响,气氛归于沉寂。
良久,陌奚叹息一声,再度凝聚体内妖气,将堪堪凝结的蛇胆碾碎划烂。
他倚着玉池岸,望着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任由剧毒的胆汁侵入全身经脉,双眸怔然。
他已色衰了么……
这份怔然在嗅到一丝熟悉的气息后骤然打破。
陌奚自水中起身,流水从蛇尾上落下,他稍抬食指,全身的水痕便消失无踪。
转入寝宫,出侧门的那一刻,陌奚眯眸,看见了本不该出现在这世上的东西。
大殿门口,粉色蝎辫的白衣少年单膝跪着。
“丹尹。”陌奚放缓了速度,双眸锁定在那纤细的少年身上,一字一句地念出了他的名字。
丹尹一笑,露出獠牙,浑然不觉。
“王,干嘛这么看我。难道您终于觉醒了龙阳之好么。”
话音刚落,一道煞气穿堂而过,兀地绞住了丹尹的脖子,将他吊离地面,死死收束!
前一眼还在二十丈之外的陌奚陡然出现在了丹尹面前,悄然无声。
他审视着被吊至半空的少年,见他面色红紫、双脚踢蹬,痛苦不似作假,这才拧起了双眉。
“你没有死。”陌奚沉声,语气分不出是肯定还是疑问。
“咳咳…”丹尹抓着脖子上的煞气,千年的实力差距,令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挣脱蛇王的桎梏。
他不明白陌奚为何会勃然大怒,就算明白,此时的他也无法开口言语。
那精致的脸蛋变得通红发紫,少年的眼珠也逐渐往上翻去。
陌奚冷眼看着,没有丝毫怜惜,反而愈加大了力。
直到最后一刻,丹尹的气息几乎要绝尽之时,陌奚才收回了煞气。
一声重响,丹尹自半空摔落,他抚着喉咙,整段脖子都被勒出了血痕,颈椎也有些移位变形。
只差一点点,他就要死在陌奚手里。
陌奚立于他身前,面无表情地俯视瘫软的雄蛇,身上杀气不敛,强势而汹涌地镇压着丹尹,令他五体投地。
这是极致的羞辱,任何雄蛇都无法忍受这样的压制。
“王……”跟了陌奚千年有余的丹尹早已习惯了他的手段,没有抵抗,顺从地趴在地上。
他咳了一阵,缓过了一口气,只是原本明媚的少年音变得喑哑。
他问:“丹尹做错了什么?”
“这话该我问你。”陌奚道,“丹尹,你做了些什么?”
“丹尹不明白。”
陌奚微笑,冰冷地凝睇他的后脑。
“我挑断了你的毒丝。”他柔声问:“你为什么还活着呢,丹尹。”
丹尹一怔,蛇瞳收缩至极。
陌奚没有错过他此刻的情绪。
“看来,我们之间有些误会需要解除。”他的声音愈发温柔,像是亲切仁厚的兄长,正耐心调教劣弟。
“丹尹,告诉我,这些天都发生了什么。”
丹尹一颤,不等他发出半点声音,数股儿臂粗细的妖气自陌奚身后窜出,蝗虫啃麦一般,凶恶地扑入丹尹的头颅,侵入他的识海,强行提取记忆。
第四十四章
“芍姐姐!”
茯芍从蛇王处回到医师院,刚踏入院门,就听见了一声绵软的呼唤。
酪杏从药房里跑出,去到茯芍面前,伸出蛇信关心她的情况。
“我没事。”茯芍捏了捏酪杏的圆脸,随时随地征税,“蛇王没对我做什么,他还请我一起泡了温泉水。”
酪杏上上下下探查过后,才收回蛇信,相信了茯芍说的话。
“茯大人。”主屋里走出值班的老医师,他身后立着个背药箱的妖童,一老一小朝茯芍走来。
“我要去检查蛇田的情况,茯大人现在一起去看看么。”
“蛇田?”茯芍头一次听说。
老医师点点头,在前方带路,“茯大人跟我来吧。”
他们一路往北,穿过多重小径,听见了密密麻麻的蛇声。
又是几个折回,老医师终于停下,他们来到了刑司署前。
茯芍抬头,纯黑色的匾额上用朱砂写着大字——[刑
这块匾、这片区域都给人以阴冷森然之感。
和蛇宫宫门一样,这里院前没有守卫,刑司不需要看门犬,署衙里的恶犬就足够多了。
老医师抬步入内,茯芍随行在后,他们绕过主楼,从小道横穿过一片诡异的树林。
园林中假山植被繁多,这些假山过于高耸,植被也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腐味,色泽暗沉,毫无生机绿意。
茯芍路过一座漆黑暗沉的假山,瞥见石上刻着低级结界符文。
是用以隔绝气味的咒术。
密集的蛇声越来越响,嘶嘶的吐信声和窸窣的摩擦声不绝于耳,回荡在整座园林之间。
成千上万的声响织成熙攘的一片,如纱网般密不透风地罩住了园林,听久了竟连蛇妖都有些头晕胸闷。
一刻钟后,他们走出了这片园林,可压抑不减反增,道路尽头的景象令人触目惊心。
那是一方灰色的石坑,约两亩,深三丈半,石壁光滑如卵。
这样大的一个石坑,没有用来做荷塘花池,没有用来储物囤积,而是投放了蛇。
密密麻麻的毒蛇,数以万计。
各色鳞光交缠叠绕,小者不过手指粗细,大者亦不过儿臂,对于任何一条蛇妖而言,这里的蛇都小得不值一提,可当数万条这样的蛇聚集一处时,所带来的震撼无与伦比。
它们缠绕着、躁动着,在听见有脚步声靠近后,立刻竖起蛇首,拼命地往石坑壁上扑咬,掀起一股狂热的蛇潮。
腥臭味传来,原来林中镌刻的结界是为了阻挡这数万蛇息。可即便咒术刻得铺天盖地,气味还是不能完全遮蔽,站在石坑岸上尚能嗅到隐约臭气。
酪杏面色一白,后退两步;茯芍低呼一声,走上前去。
“茯大人!”老医师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制止她向前。
茯芍激动扭头,“方大人,这里由我接手吗?”
原来这就是她要照顾的小蛇!好多、好多,整片韶山三千年里的蛇加起来也未必有这么多。
“是的。”老医师双眉紧皱,肃然道,“茯大人,这些蛇虽未开智,但被喂了秘药。它们没有惧意,只有填不尽的食欲。即便是蛇妖靠近他们,也会被撕成碎片,你绝对不能触碰这些蛇。”
“可是它们才这么一丁点大,这么小、这么可爱,能造成什么伤害?”
“它们的毒不亚于千年毒蛇妖,咬上一口非同小可。”老医师严肃道,“站去我身后,千万不要超过石碑的位置。”
茯芍这才注意到,在老医师的身后、距离石坑半尺远处,立有一座不起眼的石碑,上书——“蛇田”二字。
不等茯芍过问超过石碑会如何,下一瞬,一条剧毒膨颈蛇倏地弹射而起,自底下堆积的蛇海中、爬过众蛇的背,朝着石坑上方蹿来!
它大张着蛇口,尖利的毒牙超过半指长,整个蛇首都跃出了石坑,因着力点不够,嘶鸣着又摔了下去。
见到天敌,酪杏惊惧地差点变回原形,她这样无毒的小奶蛇,正是膨颈蛇等顶级猎手的食物之一。
“芍姐姐……”她贴近了茯芍,寻求庇护的同时,也扯了扯茯芍的裙子,寒颤道,“我们后、后退一点吧。”
茯芍没有动,她感知到了酪杏的恐惧,这是刻在奶蛇本能里的惧意,和修为高低没有关系。
可怜的小奶蛇,又低着头到处找可以藏身的落叶了。
她急需一个黑暗的环境。
茯芍拉开衣襟,“别怕,到我怀里来。”
酪杏错愕地抬眸,惊慌失措的小鹿眼里闪烁着心动,片刻,恐惧战胜了羞怯,她道了声谢后便化为原型,飞快地游进茯芍的衣襟里。
刚一进入,酪杏便有些愣怔。
她嗅到了一股微不可察的香。
自从认识茯芍以来,她从没有闻到过茯芍的气息。
衣服上兴许是沾染到了一点,极淡,唯有深入其中时才能嗅到。
奶蛇的蛇信呆呆地吐在外面,忘了收回去。
许久之后,酪杏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她居然在偷偷舔芍姐姐的衣服,实在是太龌龊、太冒犯她了。
小蛇羞耻地卷了卷尾巴,愧怍地反省自己,但被那股残香香得迷迷糊糊,晕头转向。
真的好香、好好闻呀……
冰凉的小蛇在衣中扭动了几下,细软的身子随着茯芍浅浅的呼吸一起伏动,乖顺可人。
茯芍合上衣襟,又去看那蛇田。
她不明白老医师为什么要用戒备、嫌恶的眼神望着一群未开智的小蛇。
他也是蛇,还是医者,难道没有发现这石坑里的孩子们状态不好、急需治疗么?
对着老医师严肃的面孔,茯芍应了声好,心里却盘算着一会儿自己要来好好看看。
她没有那么脆弱,被咬两口也没关系。
见她不再想着上前,方医师才松了口气。
他不知道茯芍到底是什么来历,可这蛇田,又名化骨之地,是用来处理刑司尸体的地方,就是千年大妖来此,也会加倍小心。
被投来此处的“尸体”皆是死在刑司拷问、虐杀里的妖。身上往往掺杂了很多东西,或是蛊,或是毒,五花八门,霍病百出。
刑司研制的毒蛊非同小可,连千年大妖都难以消受,何况是这里的蛇,因此,及时清理被感染的蛇就成了一项必要工作。
老医师往石坑一侧投出一包药粉。
药粉落地,上一刻还朝他们扑咬卷席的蛇潮立刻涌去了药粉处,只有二三十条动作迟缓,还停留在原地。
老医师盯着留下的那几条蛇,不需他说,身旁的药童凝出火焰,将其杀死。
“这是做什么?”茯芍惊呼。
“这些病了。”老医师解释道,“我们每日都要过来清理一下病蛇,以免疾病扩散,坏了整片蛇田。”
“它们为什么会生病?”
“刑部和囚狱里每天都会产生很多废尸,以仲妖的妖力不能完全处理干净,便切割一下投入这里。”老医师说,“我们药房里的蛇毒,有一部分也靠这里的毒蛇分泌。”
“我们又不是秃鹫野狗。”茯芍说。
绝大部分蛇只吃活物,不碰尸体腐肉。
“它们被喂食了秘药,不挑死活,带血的东西都会吞吃。”
“好歹为它们治病呀。”
医师摇头,“它们体内的毒素太杂乱了,何况要治愈就得先接触到它们。别看这些病蛇现在懒洋洋地趴在坑底,一旦恢复,它们就会不分敌我地进行攻击。没必要为几条凡蛇花费力气。”
茯芍皱了皱眉。
看方医师的态度,或许其他医师也不在意这些小蛇的死活。
难怪蛇族中医术高明者繁多,蛇王却要请她一个外行留在宫中为小蛇看病。
这宫里的医师,徒有医术,却不剩多少仁心。
等坑底的病蛇都被烧死后,方医师退了回来,对茯芍道,“大体流程就是如此。王将照顾蛇田差事交给了你,茯大人以后每夜记得来一趟就行。药粉我会给你。”
他们离开了刑司,茯芍走出几步,回头后望时,石坑里的小蛇们还拼命往药粉处钻。
如此做法,相比于病死,或许被活活挤死的蛇才占大多数。
茯芍回到医师院后犹不展眉,沉思着解决蛇田的办法。
“芍姐姐,我们不回去吗?”晨光出现,茯芍的值班时间结束,一同夜班的方医师离宫了,酪杏也等着她回去。
“小杏,你留在这里。”茯芍起身,“我要再去蛇田看看。”
茯芍再度到了蛇田。
白日的蛇不像夜晚那样活跃,可石坑里的蛇在听到坑上的响动后,再度扑啸而来,和夜间没有分别。
医师说过,它们只吃带血的东西,因而不会吞食没有伤口的同类,也不会吃任何健康完好的活物。
之所以群情激愤,只是因为长久以来尸体都自此处抛下,因此一听见坑上有动静,它们便习惯性跑来迎接食物,并非是对坑上的行妖怀抱杀意。
茯芍本只是来看看它们夜晚白日有何不同,这会儿看见底下一张张大张着的蛇口,忍不住从储物器里掏出两只特地带来的兔子扔了下去。
真可爱。
她想,难怪鸟类会昼夜不停地为幼鸟捕食。
这些小家伙们挨在一起嗷嗷待哺的模样,叫茯芍心生怜爱,忍不住投喂。
兔子落入坑中,饥饿的群蛇却不理睬。
两只兔子在蛇堆上滚了几圈,一根毛都没伤到,跌跌撞撞地跑去角落里躲藏了起来。
茯芍奇怪地观察了一会儿,没有一条蛇对兔子感兴趣,依旧疯狂地对着她吐信。
想起老医师的话,茯芍又取出一只兔子,这一次她用指尖划破了兔子的体表,暗红的兔血就此渗出。
嗅到血气,石坑中的蛇群爆发出了更强烈的震颤。
茯芍松手,破了皮的兔子顿时淹没在了蛇群中,转眼便被一条王蛇缠住吞下。
茯芍微讶,不知那所谓的秘药到底是什么,竟然完全抹除了蛇的本能,使它们只对血感兴趣。
如果是这样……
茯芍思忖着,往前两步,站到石坑边缘。
底下蛇潮涌动,数万张蛇口对准了她,伸缩着蛇信,露出森白的獠牙。
茯芍突破了最后一重隔绝气味的结界。
石坑之中,蛇的排泄物、尸体的腐臭扭曲结节,所形成的强烈恶臭顿时直冲上空。
她凝望着它们,倏尔提裙,纵身跃下,落在了它们后方的空地上。
果不其然,没有一条蛇转头攻向她。
刚刚落地,茯芍的脸色就变了。
她的静态视力一般,站在上面还没有发觉,此时脚下一层泥泞绵软的触感。
她低头,不知积累了多少年的蛇尿蛇粪铺满了坑底,厚厚一层,没过脚踝,几乎形成沼泽地。
冲鼻的巨臭冲击着她的犁鼻器,茯芍想要敛息,可为了获取这里的信息,又不能不嗅闻味道。
她的脸色几度转变,最后苦着脸伸出蛇信。
这里的环境实在糟糕,不仅是脏,而且乱。
密密麻麻的蛇群里全都是无法同穴的蛇类,它们不该住在一起,必须分窝才行。
茯芍撸起袖子,开始改造这片蛇田。
她首先取出了老医师给的药粉,往蛇田西侧投去。
顷刻间,数万条蛇躁动地扑向西处,茯芍趁机把空出来的东半边布下结界,暂且将它们隔绝在西边。
以茯芍如今的修为,竟要连施五次清洁术,才堪堪将东半边堆积的屎尿处理完毕。
露出的石壁泛黄,时间太久,屎尿侵入了内里,已无法根除。
她没有着急处理西边的脏污,打量着姑且干净的东边,思索如何分穴,使所有蛇都能安居在一个坑里。
有的蛇可以混养,有的则不行。
糟糕的是,石坑里全都是不适合混养的品种。
不知是因为投放时就投放了这些,还是因为不合理的混养,使性格温顺的小蛇死在了斗争当中。
剩下的,都不是省油的灯。
茯芍擅长土系术法,正当她准备建造万蛇居时,坑外忽有脚步传来。
那脚步声在蛇田的石碑前停下,过了许久,久到茯芍以为来者会就此静静离开时,石坑上传来一句沉缓的发问:
“你在做什么?”
第四十五章
茯芍仰头,石坑之上立着一道清瘦的人影。
一条雄蛇,穿着青色长衫,手中抱着书册,正拧眉困惑地打量她。
“你是谁?”茯芍反问。
她感觉到,对方的修为已濒临三千年,是一条即将突破顶级大妖瓶颈的蛇。
晓音晓琴没有和她提到过这号人物。
对方抚了抚鼻梁上的奇怪片状玻璃,“我是刑司总司秦睿,你是什么蛇?”
刑司总司……听着像是统管整个刑司的妖。
那么这里就算是他的辖区领地。
想了想,茯芍还是给领主一点面子,从坑底回到了岸上。
衣袂翻飞间,茯芍立在了秦睿面前。
秦睿的长相斯文俊秀,长衫携书,和书中描写的书生一模一样,只是过于俊俏,带一分蛇妖的阴柔邪气。
“我是茯芍。”茯芍向领主通报了姓名,“刚入宫的医师,来负责这片蛇田里的小蛇。”
说完,她凑近了一点,盯着秦睿脸上的两片玻璃问:“这是什么?”
秦睿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是叆叇。”
“叆叇?浓厚的云雾?”
“是。”秦睿道,“它确有拨云见日之效,能加强我们一族的视力。”
他顿了顿,继而取下脸上的叆叇,交给茯芍,“要试试么。”
茯芍接了过来,学着他的样子戴去了脸上。
她的视线透过那两片玻璃,轻微的一点眩晕之后,整个世界骤然清晰了起来!
她能看见草叶的脉络、地面的土砾,一切事物都前所未有的清晰。
“真是个厉害的法宝。”茯芍震惊,“不需要将妖气凝于双目就能获得如此眼力。”
秦睿冲她伸手,示意她还回来。
茯芍喜欢这件法宝,但毕竟是领主的东西,遂摘下还给了他。
“我听说过您。”秦睿微微低头,“这一次比试的魁首、蛇王钦点的顶级大妖。”
他戴回爱戴,又道,“茯大人,您的实力不容置疑,但这里非比寻常,您只需站在上面,不必深入。”
“我正想问你一些事。”茯芍道,“为什么要用同族来处理‘废物’,用狗岂不是更好?”
秦睿摇头,“它们不是用来处理‘废物’的。”他停顿了一下,省略了前因,没有展开细说,“后来数量增多,慢慢才演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这里的环境根本不适合它们居住。”茯芍不管之前发生了什么,她只在乎之后的事,“它们的情况不好,必须分开。”
“恐怕不行。”
秦睿看着清瘦颀长,一脸斯文,但在面对修为高于自己的茯芍时,无有半点怯意,自始至终不卑不亢,甚至还有些厌倦之色。
“茯大人,如今石坑里的已称不上是蛇了。它们丧失了蛇的行为能力,放出去会不分缘由地主动袭击百姓。对于绝大多数妖而言,它们的毒液足以致命。”
“就是因为你们不分窝控制,导致这里的蛇相互媾和,数量才会越来越多。”
秦睿点了点头,“是的,所以我们每年会来清理一次,保证数量不至于过于膨胀。”
茯芍的脸色冷了下来。
处理病蛇便罢了,把好好的蛇也清理掉,这无异于自断手脚。
“秦总司,你也是蛇。”她重声提醒。
秦睿愣了愣,没有理解这句话和他先前说的有什么联系。
过了一会儿,他才明白茯芍在说什么。
雄蛇绽出了一抹浅浅的笑意,这笑容将他脸上的阴郁厌倦冲淡,焕发出少许容光。
他颇有点无奈地开口,道,“茯大人,我们不是狗,也不是猴子。”
对蛇而言,群体、同胞,都无关紧要。
茯芍的脸色更冷。
她不明白,为什么外面的蛇都不在乎同伴。
他们是同类,是一个族群,蛇族已经饱受外患了,人类鄙夷他们、各族算计他们,他们自己为什么还不团结一致。
她看出秦睿对小蛇们的冷漠,他也并非真的担心小蛇们跑出去咬伤其他妖,只是觉得惹出骚乱后会连累到他。
“既然你不在乎它们,那我可以从这里带一些蛇回去么?”茯芍问。
“请便。”秦睿颔首,“只是带走之前需到书办那里做一登记。”
茯芍没有问题了,转身又跳进了石坑里,继续思考如何布局。
秦睿站在上面,灰色的瞳孔透过叆叇看着底下的雌蛇。
他驻足观望了片刻,接着转身离去,不再劝她远离。
五万条蛇,只有区区两亩地,想要增大蛇居空间,只能在垂直方向上下工夫。
茯芍打算建造一些蜂巢一样的居所,又怕给了这些小蛇可以攀爬的高度,它们就会跳出石坑,游去外面。
毒蛇并不会主动伤人,但它们已经失去了理智,放任出去确实危险。
茯芍沉吟着,双手结印,对准脚下。
轰——
四周大地震动起来,整个石坑不断往下沉去。
这一动静引来了刑司中的妖,他们赶到蛇田,赫然瞧见肮脏腥臭的毒蛇田里立着个雌性。
“修士?”有妖惊疑。
那雌性看不出妖的特征,倒有一股女修士的气质,白裙素衫、仙姿逸貌,周遭的气息洁净如玉。
“哪有修士敢跑来这里。”
“妖也不敢来这儿啊,她干啥呢。”
“好臭……太臭了,不行,我得敛息。”
石坑之上,仲妖捂着鼻子议论纷纷,看着石坑一沉再沉,往下陷了将近一引。
正当众妖以为结束时,忽地,又一声重响,平整的石坑底部凹下去了几道弯曲的宽槽。
这些槽宽一丈半至两丈,深度只有两尺,蜿蜿蜒蜒地均匀布在坑底。
做完这些,茯芍把隔在东西之间的结界撤了,如法炮制将西半边的堆积物也清理干净。
岸上众妖惊愕地看着她清理蛇田。
“她该不会是要安置这些疯蛇吧?”
“那她才是疯了。”
但臭味去除总是好事,众妖终于得以呼吸。
“我早就说了要么把它们处理掉,要么定期清洁一下。隔着这么大个园子,每天都能闻到这股臭味。”有妖开始抱怨,“我都被熏臭了。”
“谁说不是呢,因为这股味道,都没雌性理我了。”
身边的妖嗤笑道,“谁清理?你去?”
“我才不去,脏死了,那些疯蛇又那么毒,我可不想被咬一口。”
“那你说个什么劲儿。”
“这是找来专门清理蛇田的妖?真漂亮,这活儿也太糟蹋她了……”
茯芍还在继续。
石坑整体下沉了十丈,这十丈的高度是茯芍要用来做蛇居。
如果现有的高度上建立“蜂巢”会让小蛇们爬出去,那么只要把石坑加深就行了。
她在光滑的石壁上引出便于攀爬的凹凸面以及杆子,每隔一段距离便凿出或大或小的洞穴。
平滑的石壁顿时变成了类蜂窝状,仅壁上凿的洞,便能容纳两万条蛇。
地面处,茯芍又引出一座座假山、一棵棵玉树。
假山中的石洞,枝条茂密的玉树,这些都可为蛇提供隐蔽身形的去处。
茯芍大肆挥洒着土属性的法力,建筑了蛇窝,又往遍布坑底的宽槽里注入清水。
她挥袖之间造山掘河,前一日还恶臭腌臜的石坑顷刻之间改天换地。
众妖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施展法力,“这些疯蛇有新的用场了?”
“没听说啊。”
“那为什么住得这么好……”
不仅布局精美,所用材料也不菲。那假山用的是透闪、灵璧,玉树用的岫岩、阳起。
如此环境,除了密度过大外,和权贵们爱宠的居住条件无有区别。
不停变动的环境使蛇群躁动了一会儿,喂了秘药的它们失去了畏惧情绪,并没有被茯芍的动作吓到。
但攀爬缠绕的本能,还是让它们在找到着力点后飞速爬了上去。
茯芍回眸,看着自己造出来的石洞山树上爬满了小蛇,河里也游摆着蛇尾,心情终于舒畅起来。
半数蛇躲进了洞穴里,看不见身影,大幅利用垂直空间后,石坑里看着清静了不少,再不像之前那样一大团乱麻。
茯芍没有止步,这样的居住条件还是不像话。
长期压抑的生活使这些蛇的状态并不如意,全靠秘药保持着机体亢奋。
茯芍伸出蛇信,细细探查小蛇们的状态。
除了排泄物残留的臭味外,空气中另有一股恶臭。
那是病气的味道。
几乎所有蛇的嘴里都溃烂了,亦有半数的蛇腹部长出了霉斑。
茯芍找出几条状态格外差的蛇,准备带回医师院重点调养。
她伸手去捉蛇时,小蛇们暴躁地转头咬她。
坑上有妖疾呼:“危险!放下!”
这声提醒并非出于关心,而是在见识到了茯芍的法力之后,意识到她或许是一位大人物。
茯芍充耳不闻,皮肤上有黄玉鳞闪过,毒蛇森白的獠牙狠狠咬下,没有咬穿茯芍的皮,倒把自己两个牙尖尖给崩断了。
茯芍大惊,“你看看你,多冒失呀!”
坑上众妖望着孤身深入蛇田的茯芍,陷入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