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海水抚慰了白石被黄沙熨焦的鳞片。 湛蓝的幽暗治愈了白石被烈日灼伤的双眼。 白石惬意地摇摆着尾鳍。 他是一只鱼。 他喜欢做一只鱼。 一只遨游在大海之中的鱼。 静谧的大海中,没有绿色的太阳,刺耳的铃声,更没有一个讨厌的男人拎住他的尾巴。 一想到这里,白石就忍不住要笑出来。 而且他真的笑了出来。 他笑得大张着嘴,任由海水倒灌进他的鼻孔,他的口腔,以及他的肺叶。 突然白石的笑容凝固了。 鱼,是没有肺的。 他的胸口突然传来一阵憋闷。 白石的手狠狠地捏住自己的喉咙,仿佛想要从里面挤出那些危险而致命的海水。 所以他发现了另一件事。 一件更可怕的事。 鱼,是没有手的。 他的身体仿佛在一刹那间伸展开来。 光滑的皮肤,颀长的四肢,以及窒息的恐惧,无时无刻不在证明一件事。 他是一个人。 而不是,一只鱼。 人,是无法在海底生存的。 所以白石抬起了头。 在遥远的穹顶,似乎还能看到一丝光明。 他拼命地游着。 向上游着。 游到他英雄迟暮。 游到他皓首苍髯。 游到他的嘴,终于露出了水面。 白石闭上了双眼。 他什么也看不见。 什么也听不见。 他只知道,他的嘴里充满着新鲜的空气。 他贪婪地在口腔里舔舐着,咀嚼着,品尝着,回味着,那一口空气中的千滋百味。 他兴奋地在水面上扑腾着,拍打着,跃动着,摇摆着,享受着在空气与大海间自由穿梭的快意。 突然,他的动作僵在了半空。 他伸出手。 可是他无法伸出手。 他低下头。 可是他无法低下头。 他惊恐地发现,他又成了一条鱼。 而他身下的,也不再是无边的海洋。 而是滚滚黄沙。 绿色的太阳似乎并不刺眼。 可是白石却感到了史无前例的恐惧。 因为,他正躺在影子里。 一个高大男人的影子里。 而映在那黄沙上的影子,正伸出了一只手,缓缓向他的尾鳍抓去。 白石猛地睁开眼睛。 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狠狠落下。 又是一场梦。 一场最可怕的梦。 白石双手捂住了脸。 恐惧的泪水,竟从他的指缝间渗出。 他在害怕什么? 一个噩梦? 他不知道。 他不想知道。 他只知道,他需要一个怀抱。 他颤抖着呼唤着。 “荷影...” “荷影。” “荷影?” “荷影!” 白石松开了双手。 他仓皇四顾。 他茫然无措。 厨房里没有汤。 窗台上没有香。 那么荷影呢? 荷影在哪里? 白石搜遍了屋里的整个角落,可是荷影,仿佛从这人间蒸发一般,没有留下一丝证明她存在过的痕迹。 白石颓然瘫倒在椅上。 他的思绪产生了前所未有的破裂与混乱。 荷影,究竟是否存在? 这个镇子,究竟是否存在? 甚至他白石自己,又究竟是否存在? 白石狠狠地摇了摇头,仿佛要把这些荒谬的想法从他的头颅中彻底地甩开。 他艰难地站起了身。 他不相信。 他绝不相信。 他一定要。 找到荷影。 山巅的云彩,化作了荷影恬淡的脸庞,却又转瞬即逝,在白石的眼前消失不见;林边的风语,化作了荷影温柔的双唇,亲吻着白石的脖颈,却总是缘悭一面;河涧的薄雾,化作了荷影淡淡的香味,和白石在光与影的交界处无尽的缠绵。 白石终于跪倒在了河边。 为什么? 荷影明明就在身边。 为什么却总是不肯现身相见? 他捧起了一把冰凉的河水,想要洗涤双眼。 却无意中瞟见,那河中倒映的身影,竟然是荷影笑靥如花的脸。 于是白石懂了。 荷影,从没有离开过。 荷影,早已化作了这天地间的一草一木,一花一叶,无时无刻不陪在他的身边。 直到,生命的结束。 直到,时间的尽头。 直到,岁月的终点。 只是他看不见。 白石笑了。 开心地笑了。 他终于找到了。 而且,他明白。 他与荷影,即将相见。 他一步一步。 一步一步。 向河水中间的漩涡走去。 向荷影虚无的召唤奔去。 他感受不到刺骨的凉意。 他察觉不到憋闷的窒息。 当河水淹没了他的头顶。 他终于明白了他的梦境。 原来他真的只是一条鱼。 那条在大海中遨游的鱼。 ---------------------------------------------------------------- 白石猛地睁开了眼。 这又是另一场梦? 湿透的衣衫摇了摇头。 这是死后的世界? 熟悉的木床摆了摆手。 这是某人的拯救? 沉默的萧落木不置可否。 白石的心中竟感到一丝安慰。 他挣扎着爬起,微微地皱着眉头。 “你救了我?” 萧落木却只是默默地捧着手中的酒壶,出神地望着屋中的某一个角落。 白石见萧落木没有答话,只得讪笑着道:“我还以为我再也回不到这里了。” “镇西只有这一间屋子。”萧落木突然开口了,“这么说,这里,真的就是你家了?” “不然呢?”白石苦笑道,“可惜,内人今日不在,否则,我真要请你好好喝一碗猪肺汤了。” 萧落木长叹了一口气。 真的很长。 仿佛,他终于做出了个最艰难的决定。 一个无可回头的决定。 他伸出了握着酒壶的酒。 “好酒,要不要来一口?” 白石低下了头,望着眼前的酒。 浑浊而微黄的酒浆在壶中卷起一个又一个漩涡。 转啊转。 转啊转。 转得白石筋疲力尽。 转得白石头晕目眩。 白石抬起了头,望着身前的人。 面容挣扎而痛苦。 他听到了和生亦欢一模一样的话语,却看到了和生亦欢截然不同的神情。 白石摇了摇头:“酒,还是少喝的好。喝多了,会醉的。” “醉了又有什么不好?” “醉了,就看不清了,也听不明了。” “但是,喝醉了,至少能做个美梦。” 白石苦笑一声:“梦做得越美,醒来时也就越失望;更何况,有时候无梦可做,也是很快乐的。” 萧落木沉默了片刻。 “也许吧。只是我做了太久梦,早已经分不出究竟是醉,还是醒。” 白石笑了。 他接过了萧落木的酒壶,轻轻放在了一旁。 “既然醉和醒没有什么区别,那又何必再喝呢?” 萧落木静静地凝视着白石。 正如白石也在凝视着他。 白石分明地看到,萧落木那本一团混沌的眼中,竟然慢慢沉淀出了深渊与苍凉,紧接着又各自分离,一点点凝聚成形,犹如开天辟地一般,化为了瞳孔及眼白,驱散了那本不属于他的迷茫与踟蹰,又渐渐孕育出了他遗失不久的不羁与狂傲。 萧落木淡淡笑了笑:“只怕我再不喝的话,就没有机会再喝了。” “哦?为什么?” 萧落木叹了口气。 他没有再说话。 因为他已不需要再说话。 他嘴边的血已经替他回答。 萧落木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白石慌忙扶住萧落木的肩膀,萧落木却微微摆了摆手:“你帮不了我...能救我的...只有风化柳...” “风化柳?他...现在在哪里?” “那...就是你的事了。”萧落木的声音依然充满了微微的戏谑,可是却已然气若游丝。 白石惊恐地望着萧落木指缝尖不断涌出的鲜血,愣愣地点了点头。 ----------------------------------------------------------- 风化柳是个神秘的人。 也是个可怕的人。 一直都是。 至少白石这么觉得。 风化柳可以一扇挡住人屠的刀,可以一念找到生亦欢的人,可以一招破掉叶鸣蝉的气,可以一语掌握萧落木的命。 他的嘴边,总是笑而不语; 他的手上,总是举重若轻。 白石不喜欢风化柳。 越来越不喜欢。 尽管,风化柳救过他的命。 不止一次。 可是不知为何,白石总是不愿看向风化柳的眼睛。 他总觉得,不论风化柳对他热情或是冷淡,亲近或是疏远,在他的眼中,总是有着一层无形的隔膜,将白石孤立在世界的彼岸。 可是,现在他不得不去找风化柳。 只为了救回萧落木的命。 那也许是白石对这个小镇的最后一丝羁绊。 然而他慢慢发现了一件事。 一件他早就明白,却从没在意过的一件事。 风化柳不但是个神秘的人,而且是个孤独的人。 没有人知道风化柳在哪里,也没有人知道风化柳曾经在哪里,更没有人知道风化柳即将在哪里。 可是白石是个直接的人。 直接的人自然有直接的方式。 至少他知道,风化柳不但是本镇的师爷,也是本镇的仵作。 仵作,迟早都会出现在殓房里。 所以,他现在就站在了殓房的门外。 风师爷,究竟会不会在呢? 白石踟蹰了片刻。 就在此时,一样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是一片花丛。 种在殓房门口的花丛。 紫色的兰花,平静的盛开,竟然没有散出一丝香味。 白石略一思忖。 难道,这就是... “这就是我的午日兰花,无臭无味,逢午异香,遇火奇臭,是不是很奇妙?” 白石猛然回头。 风化柳就那样站在不远处,望着白石的脸,平静得没有一丝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