郴州城内夜幕笼罩下,这些日子因为担心清军攻城,悬墙挑杆火棉浇油球入了暮色就燃烧起来,城池两三百米处都看的清楚。 但今天晚上北门、南门两方向的城墙上倒毫无火光痕迹,清军习惯了这每日的对峙,伴随着子时过后的南城门大开,大量的火光涌出了城门。 穿了一身检点黄袍的夏诚骑在马背上看着自己守备十一天的郴州城,夜光下像个峥嵘巨大的吃人恶兽,自己带着火把队伍源源不断的从其“巨口”里走了出来。 看着自己的队伍打出来的一条长长的火龙,火光照映下,骑马侧旁驻看的夏诚身形忽明忽暗,他看着自己的队伍,心里有些暗淡。 这些出城的人各自右手打着的火把燃起一团不大的火,足映照的清楚火光下诸人的面目神情,有的黯然、有的仓皇、也有的看上去有些听天由命的闷然,全无斗志。 军心在经历过与向荣交战的失败和连续以来的饥饿后,已经涣散起来,更何况今天早上许香桂一伙儿人三千余人进了城,又耍起了小动作。 她派出许多天地会会众跑到后营去公然招募自己后营的部队,要不是后营的罗三炮将他们劝诱在自己帐内稳住,周彪伍又及时派可靠的人堵住各垒营入口,不放他们进来。 后营的兵就要被他们拉的一个都不剩了,就是这样,后营这支早期以天地会起家的武装下午有许多人闻风翻越墙垒跑到了临时划分给永兴义军的营地。 许香桂对此来者不拒,公然包庇,她一副不安生的样子,明显是想找茬,夏诚知道现在没法、也没有时间跟她郴州城里内斗,因为自己的阵营里也不安生。 以朱灿为首的左军将佐,死活不同意夏诚的南下,意图要大军北上去追去攻长沙城的太平军主力大队,他们觉得南下就是背主而行,另立山头。 这帮以洪秀全为精神导师的人,根本听不进夏诚劝告北面有张钊的队伍,一旦北上,出城后面临张钊阻挡与和春追击的前后夹击危局。 所以和春等人只是占据城池周侧左边山岭,并不死困住城,意图就是将他们野战夹击消灭。虽然这些人暂时军事上被说服,但心理上更觉得夏诚擅自将军队拉着南下,是要脱离太平天国,有更大图谋。 最后还是夏诚换上自许香桂入城时带来返还的前几天扣留的信使物品、太平军大队攸县会议后赏赐黄绸检点官袍,以及亮出东王杨秀清的亲笔加印——命他尽量牵制南线清军,不得使其北上阻止太平军大队攻取长沙的书信。 这才勉强收拾住了左军人心,左右两军人数共占队伍的三分之一,未免夜长梦多,夏诚不得已赶紧当天下令部队饱食后,乘夜南下。 他的目标就是南下郴州最近的县城宜章县,这是个湘南边境与粤东相接的县城。 过了三四个时辰,清军大营的和春被急来禀告的亲兵叫醒,说现郴州南门涌出大量的部队,看样子意图南下宜章。 “南门?”和春有些疑惑,他紧问了一句:“那北面呢?” “今天长毛夜间守城,南北城墙皆没有燃起守夜挑灯棉球,北门黑洞洞一片,又无嘈杂声,不像是有大量人员出没痕迹!” 和春没有了睡意,急披了件衣服,火急火燎的号令全军各营备战,命各军将官立即前来升帐议事。 近万人的火把夜里像一条修长的长龙,火势冲天,在夜色中格外显眼,而且人数众多,一声半会走不光,行进了一个多时辰,南门火把依旧有少许尾部人员在往出涌。 清军刚开始子夜时分犯着瞌睡,没有注意到,但时日一长,过大的喧哗以及营地窝棚里,起夜人晚上放茅抬头,这谁忽略的掉? 夜色匆忙,许多将佐都是从自己营帐内披了件衣服仓促前来参加升帐议事,衣戎不整的很平常,和春穿着白内衬衫衣服,坐在帅椅后神情有些不自信。 “现在长毛大队南门离去,反向背离了北上的长毛大队,可今晚北门漆黑一片,又不由得让人生疑是暗度陈仓,本帅觉得长毛这里边大有名堂,不知诸位意见?” 刘长清道:“和帅说的是,但依我的意思咱们今晚乘兵尾杀一阵,看看这南门走掉的是不是长毛郴州主力,北面监视住,多派斥候联系北面的张钊,命他小心些也就是了。” “福兴大人,你的意见呢?”和春面色如常,微笑里显得很客气。 “客随主便,刘帅胆气过人,倒可以一试!” 再问其他诸将,都不愿意去追击,这里面细枝末节,和春心里清楚,都等着天明“攻破”长毛大队走后“空虚”的郴州城,立这首个收复城池的大功。 毫无难度的爬上“空无一人”的城池,就是胜过砍百十颗人头的大功劳,谁还耐烦跋涉苦战去。 和春也不说破,他想了一会儿,下了决断道:“长毛夜间移兵,说不得有什么后手,天亮后收复城池,再追不迟!” 和春有和春的考虑,他总觉得南下是郴州太平军的幌子,城里说不得藏有一大批人,将他们城外部队以长毛的一两千人引着分开,然后大部队突出北门而去。 到底他们分流兵力有多少,还得明天看能否攻下接手城池再说。 会议结束,刘长清倒不忿起来,他顾虑着官场制度,没有令和春等人难堪,回营后当即召集了上百人的骑兵。 没有通报的亲自带队出了营去,个个赶马持刀的,去追击南门没有走远的太平军夏诚部。 他刘长清倒也是打了许多仗的,并不打算靠此彻底击溃夏诚,不然他也不会只带百余骑兵出营,这他对于情况不明的境况下,出城的夏诚部的试探,百余骑兵行军迅速,人数又少,可攻可退。 很容易检验出夏诚撤离所部的成色,他刘长清的心思更远,也对这种虚名的攻城之功不太在意,毕竟朝廷诸公不是傻子,暂时的功劳与在皇帝和朝廷眼中,哪支部队能打靠得住,未来提升的境界不可同日而语,眼见攻取长沙的北上太平军过了十余万人。 自己如能剿灭这南边的近万太平军,说不得朝廷更要以他及他的队伍依为长城。 听到刘长清这种不经汇报,私自带队出营的行为,夜间回帐篷休息的和春床上坐起,的心头燃起一把火,他心理觉得到底不比和帅,资历浅,众将心里多有不服他,和春有些懊恼,决心借此事好好处置一番。 及到凌晨时分,一身是血的刘长清带着五六十颗人头,二十多个马背上的俘虏,返回清军营地,清军众将表情疑惑不定,只能各是疑虑佩服。 和春的惩罚,无从谈起,倒是刘长清的夜袭追击行为,证明了和春的愚蠢。 ………… “轰!”一发炮弹过后,西城墙一处攻城清军队列倒地多人,战场上因城楼各处射出炮弹不断的弹跳轰杀,行进中手拿刀矛清军死伤许多,“杀啊!”好容易一条条竹梯子搭上城墙,不少清军咬刀而上,可很快连人带梯子的被戳推了下来。 攻了许久,清军死伤好几百,尤不能爬上城头,岭上查看攻城情况的和春因为昨夜的误判尤恼怒,但他看着眼前情形,最终下令撤军,他万没有料到城里居然还有这么多的兵力。 “说,为什么城里还有那么多人?” 清军撤回营地,将帅再次提审起了被刘长清抓来的俘虏,和春有些恼火道:“你们不是说夏小蛮子带着他的队伍南下了吗?” “是、是的!”应声那人气息不足,浑身被打的遍体鳞伤,绳子勒进了破烂的少数民族服饰伤口,部分绳索侧边染成血红色。 如果夏诚在场,他倒可以认识这个熟人,是抢勾走他心目中的养成少女——朵朵的那侍卫。 “城里、城里全是夏小头子自永兴拉来的人马,好像是与夏帅城里起了冲突,勾去了我们不少人马,夏小头子只好下令连夜撤离!” 作为被俘的乌瓦儿帐外通传亲卫,他了解到的内情确实比一般人多很多。 “夏小蛮子是要去哪儿?”和春脸上漏出不愉,仿佛眼前这人说了什么忌口。 “夏帅曾在下午的军议上告诉我家头人,先去打下一两个富庶城子来,先去商路通道县城——宜章,补足军需给养再说,还说你们清妖的目光只注意到北上,南下是你们想不到的。” “你口里还叫夏帅,看来你对长毛头子感情颇深,不想背离啊!” 和春冷笑了声,哼,一挥手,戈哈什们上前立时将其扯了出去。 “不、不、你们、你们不能……,我都告诉你们了!你……”侍卫高急声提醒着约定——自己如果背叛后,可以收到的活命回报。 终究那人被扯出大帐,不久传来一声惨叫。 死人的惨叫总会令人心头一禀,和春看着眼前这么一伙当前的将佐,他发了问:“谁可愿去追剿?” 眼前城池不得不派人对峙驻守,追剿的人马也不宜太多。据这个杀死的长毛小头目的话,夏诚的部队已经军心不怎么稳,面临溃散的情形,不然也不会说什么先去打下一两座城先安顿这样的话。 落水狗人人喊打,刘长清作为当前首位追击缴获来太平军人头的将领,当仁不让的首先请命。 和春恼于他昨夜的无令枉动,转过头来对新来的广东将领福兴道:“福兴大人,你本是广东高州镇总兵。 而宜章地处楚尾粤头,居七泽之末,联五岭百粤之徽,进可制广东韶关,退可蔽衡湘,固南北之咽喉,势险要之当防,素为兵家必争之地,是湖南的“南大门”,史称“楚粤之孔道”。 一旦夏小蛮子决心兵破宜章后,如将窜入广东境内,又是一桩大麻烦,你即是广东方面将领,熟悉地情人俗,又兵败凌十八等广东长毛残匪,本帅意欲你去追剿,你看如何?” 穆尔察氏.福兴万没有料到和春这么照顾自己,当即站起,兴奋抱拳的口里称谢领命。 ………… “昨夜妖军骑兵乘夜袭取大队尾后,被寮营乌瓦儿率军打了回去,然事出突然,对面又是骑兵,寮营死伤及虏去共计三百余人,余者惶惶,从昨晚到现在,走了近一天的路途,是不是要歇一歇。” 临近中午,于贵骑马赶来汇报,夏诚看着疲惫不堪但尤在前进的队伍不发一词。 “已经掉队很多人了!”一侧的靳柯有些不由的提醒着,夏诚却转头问了问他,如果按照这个行进速度,到下午时分,前面是什么地方? “那会到石盖塘镇,那儿旁边是仙岭湖,道路要从那儿转一个很大的弯儿,一侧是起伏跌宕的山地,可以在那儿伏一两支兵,打疼击退尾追我们的妖军。” “就到那儿去后再说,镇上吃饭休息也方便,老叔你去下令加快速度,告诉全军,不到那儿不休息!” 夏诚听了靳柯的话,又转过头吩咐着等着骑马传令的于贵,于贵拨马进言道: “诚哥儿,咱们抢先清妖近一天的路程,何必那么急呢?再说他们没有追过来不是?咱们完全可以先在这儿休息一二,等待掉队士卒,吃口饭后再前进,时间也来得及!” “我的命令是不可以打折扣的,老叔,而清妖他们肯定会追来,我不想因丢一些人而死一大片里!” 于贵可能是出于对夏诚不理他这个老叔的意见有点生气,道:“你怎么就知道清妖一定会追来,而不是他们先全军打下郴州再追击呢?” “羔羊所到之处,必有恶狼随行!”夏诚忽然冒出这么一句,众人见夏诚居然说起物喻预言般的话,头一次听说不知道怎么接话。 “执行命令吧!”不欲多言的夏诚直接不跟于贵辩驳,拨马离去,命他赶紧去传令。 ………… “啊!”“喀嚓”啊!“喀嚓”……“喀嚓”马前一连十几颗掉队太平军散卒的人头被人押获后排队砍下,马背上的福兴看着自己自午时出营,追了一下午的军队,人人疲乏,他没有想到这群长毛这么能跑。 眼见天就要入暮色里,自己尚距离俘虏招供的石盖塘镇还有大半天的路程,就算自己的队伍现在不吃不喝不睡觉的赶到那里,已经都大半晚上了,士卒疲乏不说,夜色乱战里还指不定谁打谁,①福兴不得已下令附近驻扎休息。 他这一路捕获掉队的、逃离的太平军足有上百人,说明太平军吃苦的泥腿子出身也支撑不住了,不然不会有这么多的掉队逃离。 福兴虽然歇了,但他并不担心,近万人的行进速度总比不上他三千人的快,明后两天总能追得到。 ………… 石盖塘镇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这儿的人做靠仙岭湖,又占据自宜章北上郴州的商岭通道,较为一般镇子富庶,人的生活也慢而悠闲。 但自傍晚时分,各家都做法的时候,一大批头包“红”“黄”色巾帽檐的“山匪”涌了进来,吓得一镇没有准备的人鸡飞狗跳,关门闭户,藏灶台、床下、粮食堆里,恨不得变一个个小鸟飞走了般。 但敲门砸户的担心事并没有发生,唯一遭殃的就是这镇上的地保,和可称大户的陈二爷,地保被勒令动员每家每户,让人准备一万人的饭食起做。 士绅土豪陈二爷则得到了一张盖着“太平圣库凭票”的黄纸,被拿走了五千多两银子和一万多斤粮食。在亮晃晃的大刀面前,这个平日架子大、镇上威风凛凛的秀才老爷,哆哆嗦嗦的破户了。 村里各种婚娶的露天大锅被烧起,妇女们脸上摸满了灶灰,小姑娘小媳妇则被藏实在自家深处里角落,场地上全是些七老八十的老太婆老妇人出来烧火做饭。 陈二爷的粮食刚送给太平军,就被拉来这处,很快一半做成了一碗碗热腾腾的米饭,被这些长毛担去当场吃,另一半在其要求下,被蒸煮成可以携带的干粮。 夏诚到现在一口饭也没吃,他骑马巡视着入镇全军,确保每个人都能吃上口热饭,靳柯待在他身边,不时的跟他说着什么。 夏诚听着靳柯关于入镇征收粮食与钱物情况,正听着,却见手下将领崔拔仓促跑了过来,像是有什么急事。 自己手下的崔拔不是一个人,他是带了一个人赶了过来,急抱拳对着夏诚道: “检点,咱们后面有清军!” 夏诚眼神一眯,示意他继续说,崔拔一拍旁边那人,带来那人颤颤巍巍,猛急跪下叩头: “小人有罪!小人有罪!小人不该猪油蒙了心,见咱们圣军大队疲暮不堪,脱离了北上大队人马,现又不知道要跑哪里去,心里有些想家,便下午故意掉队回去,谁知路上有股追剿清军在杀逃兵,见他们在上李家扎的营,小人回不去,又只好赶忙回来,小人不是有心逃离,实是……实是” “上李家,那距咱们只有半天多的路程!”靳柯有些心急吃惊。 “是我天,是我地, 是我兄,是我弟,血rou躯,浩然气,大同世界太平旗,大同世界太平的旗,大同世界太平旗……” 远处传来了一首太平军军歌,听方位是左军营地,声音苍凉豪迈,夏诚有种听后世解放军军歌的感觉,他怔了一会儿,心里觉得这股子劲儿,是他其他几部队伍少有的。 自己建设的军队千疮百孔,还不如这种宗教凝聚力强的军队足,如果全军都有这股子精神,他何至于打了败仗后,到现在上万人只能仓皇出逃,现在连清军回击也不敢回击! 心灰意懒的他让崔拔将这个逃兵带下去,不要难为他,叫着靳柯下了马,两人在地上以地作图比划了起来。 “逃是逃不过了,大队人马行走,最快,也要明天傍晚抵达宜章县城,中间还不能休息,但明天傍晚之前,他们就能追到咱们!” 靳柯地上比划画出的地点着说。 “我听你路上说,这儿出了镇是一个大转弯,一侧是起伏跌宕的山地,可以在那儿伏一两支兵?” “是的!”靳柯指着画出来的地名,“可以在黄家湾、腊下洞打他们一个伏击,我们——” “除了这儿可以埋伏兵马,之外呢?”夏诚好像并不满意,再问着。 “那就只有前面的良田镇了!” “良田镇?” “对,确切的说是过河后入镇子的那一段路!” “还要过河?”夏诚来了兴趣,眼前一亮。 “对,下汝江,他是郴江的下支流,说是江,但只比一般河流宽些,水深过肩,上面是一座竹石桥,叫万寿桥。” “继续,说说这段路!” “过河后,两侧是连绵山岭,左侧是杨家板、围墙湾、八角沙、新铺上等山岭,右边是斗冲,这是座陡峭山岭,中间又有一座两百米高的袁家山,路从起其山脚下走,前后六里多路。” “那就在这儿设伏了!”夏诚拍了板,这地方他听着就像个设防的好地方,他也决心大干一场。 “为什么要舍近求远?”靳柯有些不解,夏诚很耐人寻味道: “在第一个可以遇到埋伏的地方你没有设伏,那他会以为第二个可以设伏的地方有埋伏吗?” “这要看什么人,一般庸才可能会这样想,但遇上谨慎的将领,他们会一个一个的仔细探查!” 靳柯不怎么看得起夏诚的小聪明,他有些抬杠般的说,没想到夏诚回了句:“你说的对!” 他当即唤过李天成,命其找来周彪伍,不久周彪伍来到他面前。 “一会儿我全军开完大会,你就带后营人马,今晚连夜出发,明天凌晨务必抵达宜章县城附近,不必攻城,一路声势造的越大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