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是从半截看起的,张卫国不知道之前主持人问的两个问题是什么,但是大概也推断出是因为“素质教育&应试教育”这事,不禁焦急道:“他不是说过不纠结这事儿了吗?他这一回应,就掉进陷阱了啊!”
张潮母亲拍了一下自己老公,道:“你先听儿子说什么。”
夫妻二人这才静下心来,认真看儿子讲了什么——
“孙云霄教授喜欢把‘素质教育’放在嘴边,尤其是喜欢把日本对儿童的教育当成‘素质教育’的典范进行宣传。我倒觉得‘推广日式教育第一人’这个头衔更适合他。”
“来了来了……”坐在张潮对面的肖亚娟内心一阵兴奋,那个熟悉的张潮要来了,但是表面上她还是要维持一种公平的态度,所以还是很冷静地问道:“看来你并不同意把‘素质教育’和‘日式教育’划等号。”
张潮点点头道:“当然不能划等号,虽然孙教授一直想让两者划等号。我们从他的成名大作《夏令营里的较量》可以看到,他推崇的儿童的高级素质总结起来就是两个字——‘吃苦’。
日本小孩能背20公斤的包,一天走50公里,甚至还放话要走100公里。病了也要走,累吐了也要走——主打一个人均阿童木,安上喷气筒就能飞那种。”
一番话说得现场的记者和工作人员都笑了,但张潮却无比认真,对着镜头继续问道:“今天我们看这些数字为什么觉得荒谬、觉得可笑?”
肖亚娟愣了一下,然后才道:“是因为它不符合常理是吗?”
张潮又追问道:“那为什么在1993年,这篇文章铺天盖地被报道、被转载的时候,很少有人觉得这是不合常理的?”
肖亚娟心想这谁采访谁啊,不过还是答道:“这个我还真没有研究过,你说这是为什么?”
张潮道:“两点原因——第一点,那时候我们处于改开初期,全民的教育水平还没有达到今天的水准,特别在体育锻炼这方面比较欠缺,大家普遍对‘背着20公斤、步行50公里’缺乏具体的概念,只觉得很远、很难,但远到什么程度、难到什么程度,不了解。
所以孙云霄教授,是利用了这种信息差,故意用耸人听闻的数字,达到裹挟舆论的目的。对他来说很幸运,他成功饿了;对中国人,尤其是80后来说,很不幸,他成功了。”
肖亚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还真是。我上大学以后参加过学校组织的远足,背着十几斤重的包,走20多公里体力就已经耗尽了。
一群11岁、12岁的小朋友,要是能背的比我重一倍,走的比我远一倍,那还真是小超人了。”
张潮道:“这十几年大家教育程度高了,有类似体验的人多了,自然就会对这些数字产生怀疑。——第二点,国人的思想上那时候处于迷茫期,自我怀疑、自我否定的心理严重,所以虽然也有怀疑的人,但是也被当时的舆论风潮给堵了嘴。
一直到一年以后的1994年,才有《中国青年报》的文章对他的这篇《夏令营里的较量》进行公开质疑。但是他的态度是什么呢?回避了‘20公斤’‘50公里’‘席梦思床’等等关键内容是如何无中生有的,只在细枝末节上狡辩。
‘认错不完全,就是完全不认错’,何况还是避重就轻式的认错?所以这就暴露了孙教授的真实内心——他始终认为可以为了某种目的,编造事实。他是撒谎高手,九真一假,只在最关键的地方撒谎。
读者看了那真的九成,就会下意识地觉得那假的一成也是真的。”
肖亚娟疑惑地问道:“有没有一种可能,他是希望通过这种方式,激发出中国人的好强心理,让家长在教育孩子方面更有‘血性’,让孩子更能‘吃苦’,更加坚韧呢?”
张潮思考了一下,道:“这是个好问题。如果我们把这件事往好了想,确实有点‘狼来了’的味道。有人也说‘狼来了’这个预言故事,倒霉的只有那个撒谎的孩子,村民们不过白跑了几趟,还提高了警惕性呢。”
肖亚娟道:“那真是这样吗?”
张潮笑道:“当然不是。这个逻辑的可笑之处就在于,‘狼’当然要防,而孙教授提出的办法是把自己也变成‘狼’!
防狼最重要的,不是发挥自己作为‘人’的优势吗?我们要研究的不该是怎么让孩子成为更好的‘人’吗?怎么开始向‘狼’学习了呢?”
肖亚娟没想到张潮反驳的角度这么刁钻,完全超出了事先的彩排,,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只能顺着话头说道:“张潮同学,你能详细说说看吗?”
张潮道:“假设孙教授的文章全部为真,这些日本孩子能背负20公斤、日行50公里甚至100公里,肚子疼得躺地上哇哇叫,发了高烧,也要起来继续前进,并且说‘当逃兵是耻辱’——
能把孩子教出这种‘素质’的教育,历史上只有一种,那就是二战时日本实行过的军国主义教育。让儿童接受准军事训练,漠视自己的生命和健康。
比如上世纪30年代的日本学校,就会让学生在冬天脱光衣服,用粗糙的毛巾摩擦身体发热,这个过程也伴随着强烈的疼痛感。
这种教育机制下培养出来的孩子,称之为‘狼’,并不为过。但是这些‘狼’长大以后,干了什么呢?我相信有常识的中国人都知道。
漠视自己生命的人,肯定不会珍惜别人的生命。请问大家,要把自己的孩子变成一匹这样的‘狼’吗?”
肖亚娟想不到张潮会发出这么严厉的指控,提问的声音都小了一点:“你是说,孙教授所谓的‘素质教育’,其实是……”
张潮点头道:“对,他所谓的‘素质教育’,其实就是旧日本军国主义教育的一种简化版本,让儿童压抑自己的天性,甚至是最基本的趋利避害的本能。”
肖亚娟道:“那,那日本这样培养孩子,岂不是,岂不是……”
张潮笑道:“你想说,岂不是又要‘发动战争、侵略他国’?”
肖亚娟点点头,问道:“难道不是吗?”
张潮哈哈大笑道:“这篇《夏令营里的较量》最可笑、最吊诡、最荒谬的地方来了——日本在战后,就没有实行过这位孙教授心目中的这种‘素质教育’。
日本孩子确实在‘中日夏令营’中展现了一些较为优秀的素质,但那主要是两国教育差异造成的。比如日本比我们更重视体育课,学校课程里有家政课,垃圾分类实行得较早,还有更丰富的野外实践活动等等。
这些都是通过正常的社会发展和校园课程改革,可以完成进步的。怎么能用一些浮夸的数字和描述,刻意在人格层面上贬低中国的孩子们呢?
我们去参加夏令营的也是好孩子,很多做不好的地方不是他们不愿意做,而是确实不会。但是看到别人做了以后,他们也会跟着学习、帮忙搭手,根本就不是文章里写的那么不堪。”
肖亚娟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些,不禁有些呆了,问道:“日本真的没有实行那种‘吃苦’教育吗?”
张潮一摊手,道:“人家也不是疯子,人家也要过日子。把孩子培养成奥特曼,真准备以后打怪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