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婉京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接着又道:“我其实在写作上有一些困惑……”
张潮温和地笑道:“你说。”
周婉京没有直接讲出自己的困惑,而是先说起了自己的家庭:“我出生在燕京的部队大院里,13岁以前,我很少走出大院。大院里什么都有……”
张潮耐心的听她讲完了自己的故事。其实周婉京的故事并不特殊,在燕京有太多像她这样的“大院子弟”,很多也都对音乐、对文学、对电影等艺术抱有深深的兴趣,并最终成为了符号式的人物。
崔健、王朔、姜文……如果再加上沪上、羊城等老城市的“大院子弟”,随便一加,可能就是中国文艺界的半壁江山。
张潮没等周婉京讲出困惑,就直接问道:“你是不是觉得在写作中总是会碰到那些无形的壁垒——观念上的、表达上的、世界观上的、内容上的……
总觉得自己怎么写,都跳不出‘大院文化’的圈子。特别是语言和题材,似乎成为了一道不可逾越的藩篱,困住了自己的笔?”
周婉京惊讶地看着张潮,难以置信地道:“是……是这样的。您怎么知道?说的……说的比我还要准确。”
张潮笑道:“如果不是这样,你前面不用说这么多自己的家庭生活。‘大院文化’在国内是一种强势文化,其精神内核中包含着强烈的自我意识觉醒,以及使命感和优越感,具有极强的文化感染力。
你生活在大院里,耳熏目染,语言惯性和表达惯性,是你在这个年龄没有办法凭借自己来对抗的。很多出身大院的艺术家,也是要到了很成熟以后,才逐渐摆脱‘大院文化’刻在自己身上的烙印。
甚至从全国范围来说,王朔的可以说影响了一代人的思维和表达。这都是同时期其他文化群体望尘莫及的。所以你感到被局限是正常的。”
周婉京闻言,情绪低落下来,道:“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张潮笑了一声,才道:“你现在能意识到这个问题,就说明你比自己的前辈更有可能早日摆脱。”
周婉京眼睛一亮,道:“真的吗?”
张潮道:“从70年代末到这个世纪初,‘大院子弟’在教育上、在资源上确实有得天独厚的优势。但是现在不同了,教育的普及、经济的发展、文化的多元,极大稀释了这些优势。
我们的人群已经形成了非常丰富、有号召力的文化类型。比如90年代的‘西北作家群’崛起,‘海派文化’复苏,都是代表。就拿最近两届的新理念作文大赛来说——
去年有两个东北作者获奖,和我们‘潮汐文化’的双学涛并称为‘铁西三剑客’。今年又有好几个南方作者获得一等奖,其中两个还是福海人,又有人说这叫‘新南方写作’,还说我是他们的‘领袖’。
当然这两个目前都不成气候,主要是文学批评界在鼓噪。
你能意识到自己被‘大院文化’所困,其实是因为这些新的文化群体展现出了吸引你的魅力,让你觉得‘外面的世界’可能更精彩,所以才会对目前的状态不满。
我说的没错吧?”
周婉京此时已经不知道应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了,张潮刚刚那番话,简直像最高明的外科医生拿着手术刀,精确剖开了自己的内心,把自己都还没有理清、处于混沌状态的感受来了个条分缕析。
张潮既然能这么准确地进行分析,那一定有办法,周婉京满怀期待地问道:“那我应该怎么办?”
张潮沉默了一会,有些为难地道:“你还太小了,自己也做不了这些主。我说了可能让你们家庭发生矛盾呢……”
这时候在后座的带队老师刘虹探过身来,插话道:“婉京一向很有主见,她父母也基本都听她了。你不是已经申请了香港的高中,下学期可能就过去?”
这下轮到张潮惊讶了,看着面前一直显得有些胆怯的小姑娘,没想到她还挺有勇气的。不过燕京孩子选择去港澳,或者国外读高中的大有人在,倒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周婉京红着脸点点头:“可能下学期,最迟再下个学期。”
张潮这时候才放下心来,道:“那就好办了。其实换个环境,尤其是换到一个和燕京有着截然不同文化氛围的环境,就是我想说的其中一个办法。
换环境,不是就等于摆脱了‘大院文化’的影响,而是让你可以用新的视角,在一定距离外,重新审视自己生长的大院,搞清楚它的价值和局限所在。
香港是个很合适的地方。除了换环境,我还希望如果有可能,你能写出属于自己这代人的文学。”
周婉京疑惑地看着张潮,问道:“这有什么不同吗?”
张潮解释道:“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文学,其实年龄差上几岁、成长背景偏上一点,在精神世界上,也许就是两代人了。我在你们身上,看到了与包括我在内的‘遗老遗少’们,截然不同的特质。”
说到这里,张潮站了起了,转过身,看着占据了机舱90%座位的附中学生,用略大了一点的声音说道:“你们都是新时代城市生活的宠儿,无关贫困,无关愚昧,无关奋斗,无关地位,无关人们一般认识中的财富。
很多人觉得你们在这个年纪,没有吃过他们曾经吃过的苦、没有挨过他们曾经挨过的饿,所以你们在精神上就是脆弱的、心智上就是幼稚的,很难诞生出博大的情怀和深邃的情感。
但我从来不这么认为。正因为你们的生活足够富足和安乐,所以你们当中会出现摆脱上一代普遍存在的身份焦虑、阶层焦虑和财富焦虑的作家。
你们不再拥有一套典型、稳定、完整的生活参照系,你们可能会更容易观照到边缘普通人那种常常无法落到实处的痛苦,你们可能会更聚焦每个人内心不为人知的精神角落……
就像我,我的创作中还有很强烈的地域色彩和故乡意识,而你们的作品,则不必为乡野风光题照。
文学世界不是只容得下苦难和愤怒,每一种不同的人生都有其观照世界的角度和描写人生的价值。你们选择不了自己的出生,也不必刻意去品尝原本就不生长在自己生命里的苦果。
只要顺着轨迹生活,你们自然会遇到属于自己的文学。所以……”
张潮回头望望周婉京,温和地道:“去写吧。我觉得我会在未来的路上,等到你们当中的某一位,甚至某几位。”
说罢,张潮就坐了下来。
机舱里先是一阵沉默,很快,就有零星的掌声从不同的角落传来,渐渐汇成了一片掌声的海洋。
这时候,飞机也进入了燕京的上空。张潮听着掌声,闭上双目,忽然觉得自己又完成了一件很特别的事,为一群90后的文学爱好者树立的方向,也给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正了名”。
空姐让全体乘客回到座位、系上安全带、收起桌板的声音悠悠传来……
(两章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