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潮新书的发布会,主角不是张潮,而是这帮小孩子?
现场的读者、记者还是一头雾水,以为张潮脑子瓦特了,把新书当成了今年年初就发布的《逐星者》系列。
不过现场的张潮并没有着慌,而是淡定地开口道:“这一次我的与以往有些不同,是一部以「乡土」为题材的,嗯,科幻。”
张潮话音刚落,台下就响起了惊呼声。
「乡土」「科幻」——这两个词好像怎么都不太搭,尤其和张潮这个作者不太搭。
要说把两种反差极大的元素结合到一起的作品不是没有,现在在《青春派·大观》里连载《三体》的刘慈欣,就曾经写过一个短篇《乡村教师》。
这部作品就将极其宏大的宇宙战争的余波与极度渺小的乡村师生的命运联系到了一起。在读过这部作品之前,恐怕哪个读者也不会想到,地球的命运原来可以这么脆弱又坚韧地维系在一个老师、几个孩子和几个公式上。
这几年随着《三体》的连载,大刘的名气也越来越大,之前的作品也屡屡被翻出来讨论,甚至有人认为应该把他的一些优秀短篇作品选入语文教材,其中呼声最高的就是《乡村教师》。
难道说张潮也受到自己麾下作者的影响,开始尝试这种反差组合?
不过台上的张潮并没有急于解释,而是淡淡地道:“描写「乡土」,似乎是中国作家无法逃避的诅咒,所以我曾经一度很抗拒进行相关的创作。
我认为自己再怎么写,也不可能像萧红、赵树理、周立波、刘绍棠、莫言、陈忠实、路遥……这些前辈一样,把乡土写得那么丰富、那么深邃、那么精微……
仿佛一切悲喜剧,都能被那片土地所包容。”
张潮的话引起了不少人的共鸣。无论现代的读者怎么嫌弃中国的作家尽写些村里、田里的事,但几千年的农耕传统,确实让「乡土」成为了一个取之不尽的灵感泉源。
所以如果非要说中国文坛对哪一种文学题材的发掘具备世界级水准的话,那只能是「乡土」。
但这也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困境——当地中国的城市化趋势已经不可扭转,传统乡村的消亡已经是倒计时的事了。被叙写了一遍又一遍的“乡土故事”,终于遭遇到了读者的质疑,甚至抛弃。
「只会写乡土」几乎成为一个魔咒,箍在一群中国最优秀的家的头上。
那张潮为什么又主动要戴上这个紧箍咒?
众人听张潮继续说道:“但是今年我去美国,看到了唐人街、看到华人移民的历史,忽然明白了——原来不是作家们一次又一次回眸过去,在「乡土」里寻找素材;而是「乡土」一次又一次,横亘在作家面前,让他不得不去翻越。
你躲过了这一次,躲不过下一次。所以当我在唐人街吃完一顿川菜以后,就决定要碰一碰这个题材。
只不过我的「乡土」和其他人不同——我写的不是农村、农民,而是一群背井离乡者,在异国他乡,凭借记忆、期待和执念,熔铸出来的新的「乡土」。
写完这部,我忽然又想到了什雷村,想到了那里梯田、水稻,想到了那里的玉米,想到了那里的孩子;想到了自己第一次割稻子、第一次开手扶拖拉机、第一次骑……马……”
不知道为什么,说到这里时,前排的媒体工作人员仿佛看到孩子们不约而同地咧起了嘴巴,随即又很辛苦地收敛了回去,似乎在憋着什么。
张潮也没想到自己“情到深处”,差点说漏了嘴,余光看到身边的韦恩泽仰起小脸,这就要笑出声来,老脸不禁一红,匆匆地道:“……我才感受到原来「乡土」让人惦念的其实不是——或者不仅仅是那些回忆;
也是沁入到肌肉、血液里的那份感觉。韦恩泽,你来说说看吧,这是你第一次离开什雷,有什么感觉。”
韦恩泽没想到张潮第一个就点名了他,心里嘟囔着“怎么和说好的不一样”,但很快就调整好心态,说道:“就是觉得外面的世界真的好大。”
童真的话语引起了一阵善意的笑声,韦恩泽鼓起勇气继续道:“是真的好大嘛!我以前都不信课文上说的,世界上有比「老山神」还要高的房子——哦,「老山神」是我们啷儿一棵树,好高的。
后来村委会买了电视,我才从电视里看到真有比「老山神」高得多的大楼房,我就好想去看看嘛。上次电视里放火车呜隆隆开过去,我盯着看了半宿。村长说等路修好了,我们坐大巴四个钟头就能到县里火车站。
但是我们镇上一趟就好远,我爸爸妈妈都没有去过县里。我爷说,读书读到了高中就可以去县里。以前寨子里就有人去山外头读书,要背一篓苞谷当学费。
这一次我们是坐飞机来的,飞机飞在天上,高高的楼房、宽宽的马路,还有啷么多的人,都变得小小的——后来人就看不见了,楼房变成一个个点,马路变成一条条线。
再后来就只能看见山咯。我第一次看到大山是这个样子,有的像蛇一样盘在那里,有的像水牛的脊梁一样,有的又像鸡公的爪子一样伸着……
我就问陪我们一起来的叔叔,问他我们什雷村在哪座山里?哪想到他也不知道。我就着慌了,仔细看这些山里有没有我们什雷村。
但是飞机飞太高了,不一会儿就只能看见云了。我第一次在云上面看云,感觉好新鲜哦……但是心里又觉得有点不安分,老是在想什雷怎么样了,爸爸妈妈抬头会看到我坐的这架飞机吗?
飞了好久好久,梁细妹忽然说看窗外,我就看窗外——窗外已经没有云了,能看到地面了。但是这里和我那里好不一样哦,地都是平的,像用石碾子碾过一样。
我就在想,这里地这么平,做不了梯田,引不下山坑水,怎么让水把田地都浇到……”
韦恩泽的讲述,开始的时候比较凌乱,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不时还掺杂着方言俚语,不过越说越顺畅,也越来越让人沉浸在他的讲述当中。
与以往电视里出现的“好孩子”不同,韦恩泽充满了一种未经任何媒体“规训”的淳朴。在他娓娓道来中,人们似乎可以触摸到这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在这个“意外”的旅程中,第一察觉到了什么是“乡愁”。
「故乡」,果然是只有离乡才存在的东西。
韦恩泽讲到最后,忽然对张潮道:“张潮叔叔,我有点想什雷村了,有点想我家的黄狗,还有我妈妈做的辣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