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潮面色如常,继续道:“到了今天,我终于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了——日本文学之所以这么优秀,是因为许多日本作家,甘愿将自己的作品变成一道凝固的景观,一份精致的标本,或者一卷美味的寿司。”
“嘶”张潮一句话褪去了媒体记者们的兴奋劲,他们开始茫然,不知道这个中国人接下来要说什么——但无论说什么,对日本人来说,都不是那么好听的样子。
张潮接着道:“要想讲清楚这个问题,就必须把目光投向19世纪,投向日本‘冲出亚洲,走向世界’的时刻。
1853年,佩里舰队驶入江户湾,用武力迫使日本‘开国’。15年后,明治维新拉开了日本全盘西化的序幕。
福泽谕吉在《脱亚论》中宣称‘与亚洲恶友绝交’,这个文化决裂的宣言,既让日本走上了近代化的道路,也打开了潘多拉魔盒。
又过了20年,当二叶亭四迷掀起‘言文一致’运动时,他或许未曾意识到,这场运动不仅是文学形式的革新,更预示着日本知识界将西方标准内化为自我审视的准则。
这个时代的日本作家,急切地将日本社会装入欧洲的模具中进行重塑,写出了一部又一部颇有风味的作品——《金色夜叉》《浮云》《墨东绮谭》……
就想《墨东绮谭》的作者永井荷风在他的日记所说,「必须将日本塑造成西方人梦中的情人」。”
这句话落在现场听众的耳朵里,再次引起了一阵喧闹。现场的读者以年轻人为主,记者也并非熟悉文学史的教授,自然没有听过这句颇伤日本民族自尊心的话。
有人想要站起来质疑,但想想看又忍住了冲动。毕竟以张潮的身份,不太可能编造这样一句话,如果被他抓住机会借题发挥,那可能更难堪——
张潮已经无数次证明过他有这个能力。
中国的年轻作家们也放下心来,彼此交换了一个“果然是这样”的眼神,开始耐心看起戏来。
只听张潮道:“所以石原前知事的「情妇论」,倒不是没有根据。当然,并不是所有的日本文学家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夏目漱石在《我是猫》里,就曾经用戏谑的口吻提醒过大家,后来又在《文学论》中警示,这是一种‘文化表演症’。
于是当大江健三郎先生在《广岛札记》中痛苦追问战后责任时,另一批作家正将广岛原爆包装成《黑雨》式的苦难奇观。
很幸运,日本由此获得了更为‘先进’的文学基因,不用再像100多年来的中国作家一样,纠结于传统和现代那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的平衡感,终于成为亚洲文学的巅峰。
很遗憾,当日本文学注入了‘欧洲基因’或者‘美国基因’以后,无论是武士刀、菊花、忍者、茶道、枯山水、天守城、樱花、和服、相扑……都成为了外在的装饰物,换句话说——
是‘情妇’或者‘梦中情人’身上的性感睡衣、羽毛眼罩和眼影、口红,是‘无害的东方’的想象集合体。
到了20世纪下半叶,这种情况更加严重——「诺贝尔文学奖」裹挟着巨大的荣誉与利益诱惑,席卷了全世界,成为‘冷战’及‘后冷战’时代最重要的价值观武器之一,日本和中国都不例外,是它瞄准的目标之一。
1968年川端康成在斯德哥尔摩宣称‘我是日本传统的孤儿’,可是他的《雪国》在英语世界,只是被简化为浮世绘般的东方风情画,文本中蕴含的现代性焦虑却被有意忽略。
三岛由纪夫的悲剧更具象征意味,当《金阁寺》在西方被解读为‘菊与刀’的文学注脚时,作家本人却因文化身份撕裂走向毁灭。
但这一切,都不能阻挡一代又一代的东方作家们,循着这条路径,试图接近这个奖项——即使获奖的川端康成和大江健三郎都曾经警告过这么做的危险之处。
而这些人,都没有意识到,越是精心构筑文化景观,越是暴露主体性的空洞。日本在欧美的畅销,本质上是西方读者在熟悉的叙事框架中,享受着略带异域情调的阅读体验。”
张潮停了下来,他知道现场的听众——无论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都要消化一下他说的这些东西。
一个接受不了的日本记者突然站了起来,近乎于喊地叫道:“你……你胡说!日本文学是依赖大和民族独有的审美观和民族性才屹立于世界之上。
对于外国文化的吸收,所有国家都在做,我们在做,你们也在做。只有那些最不开化的野蛮人,才会抗拒与这个世界交流。
你这样说,无非是用你的雄辩来颠倒是非。”
这位记者的话引起了一片赞同,不少同行向他竖起了大拇指。
张潮脸色依旧平静,仿佛早就知道会有人这么反驳一般。他耐心地等对方说完,然后就问了对方一句道:“你参加过,或者报道过每年都要在横须贺举办的「黑船祭」吗?”
记者一愣神,旋即表情变得精彩极了,不甘、愤怒、委屈、迷惘……同时在脸上出现,即使演技最出色的影帝都无法这么精彩。
许多日本年轻人则一脸迷茫、不知所措,他们中的很多人其实并不知道,或者参与过「黑船祭」,这还是第一次听说。
张潮的语气并没有变化,就像是法官宣读审判书一样毫无波澜:“「黑船祭」的设立,是为了纪念美国东印度舰队司令佩里,在1853年,用武力胁迫日本改变延续了两百年的锁国政策。
现在在横须贺的港口,还矗立着佩里的雕像,还有伊藤博文亲笔手书的一块石碑,「北米合众国水师提督佩里上陆纪念碑」。
与雕像、纪念碑配套的,还有一个以佩里名字命名的公园。每年都有有组织的‘开国纪念活动’,被称为「黑船祭」,我说的没错吧?”
现场静得可怕,楼下车水马龙的喧嚣声,像是从另一个时空传来的。
张潮又环视了一遍众人,道:“在「黑船祭」中,日本人会把当年的侵略者——美国海军水手——当成英雄来扮演,而把当时的幕府军队当成小丑来戏弄。
这个活动是为了感谢马修·佩里促使日本走向近代化,结束了幕府统治,走上富国强兵道路。除了游街以外,还会进行烟花燃放和祭扫美军公墓,甚至模拟当时签订《日美亲善条约》的场景,规模可谓十分盛大。
这些,我说的也没错吧?”
现场依旧静的可怕,这时忽然有人咽了口口水,声音竟然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张潮的声音忽然变得铿锵起来,似有金属在他的声带上敲击:“「黑船祭」是一个日本庆典活动,我作为中国人,无意评价对错。
我只想说,在中国,绝不可能把「鸦片战争」「甲午海战」「火烧圆明园」「辛丑条约」的日子,当成庆典活动来举办。
即使这些失败客观上加速了中国最后一个封建帝国的瓦解,对中国走上近代化道路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但耻辱就是耻辱,不分古代、近代或者现代,统治阶层的面子当然无关紧要,但平民百姓流的鲜血不能被玷污。
所以读懂了「黑船祭」,也就是读懂了日本文学为什么如此优秀——
当你主动选择了放弃自己的一切尊严,他们当然不吝于给予最高的褒奖!
为什么我要带这么多中国青年作家来这里与大家见面?不仅因为有一项活动行程叫做「中国当代文学在日本」,更重要的是,我想提醒各位读者——
我,我们,具有与日本文学完全不同的品格特质,既不是西方视野里被凝视的景观,也不是追赶日本的尾随者。
我们,要走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