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一个记者忍不住问道:“请问这和‘东京’有什么关系呢?这是你的人身攻击!”
张潮笑道:“当然有关——如果不把这位以‘诗人’身份掌控东京的政客深入剖析,又怎么能说清楚过去十年他塑造了一个怎样的东京,又在将来会让东京在世界文学呈现怎样的面貌呢?”
记者哑口无言,只能颓然坐回座位里去。这时候台下的作家们反而兴奋起来,这个活动本来就是走过场而已,大家上台也都是说一些场面话。
张潮的出现,顿时激发了所有人看热闹的兴趣——张潮对石原的攻击越犀利,现场就越热闹、越兴奋。
张潮见记者不再说话,于是接着分析道:“现在让我们继续正题,为何说石原知事是东京最顶级的‘政治牛郎’?牛郎的第一法则是制造幻觉——让客人相信自己是唯一被爱的对象。石原知事对此驾轻就熟。
他一边用‘支那’这个词来贬称中国,一边又把正常的中日文学交流比喻成日本文坛做了中国的‘小老婆’;
一边要扮演在嘴上口口声声‘对美国说不’的硬汉,一边身体却始终紧贴美国的‘肌肉’;
一面鼓吹‘日本应拥有核武器’,一面又对驻日美军基地视若无睹——
这种精神分裂式的表演,恰似牛郎一边对客人说‘我才不在乎你的钱’,一边悄悄计算着酒水提成。
更可笑的是,当他声称‘日本要在一年内造出核弹’时,连防卫省都懒得搭理——毕竟谁会把陪酒男的醉话当真呢?”
台下又是一阵哄笑。人身攻击不攻击的另说,张潮这张嘴实在是太损了——不过这才是最有新闻效果的发言,不像前面几位,说得人昏昏欲睡。
台上张潮的妙语连珠还没有结束:“这就是所有牛郎都懂得制造的‘专属感’,石原更是此道高手,这种刻意制造危机感的把戏,和牛郎恐吓客人‘你再不来店里我就要被其他客人抢走了’何其相似!
其实这一切,都能从他的文学创作当中找到根源——”
张潮拿出一本《太阳的季节》向台下展示了一下,说道:“这本书很多人都看过,相信也能读出其中石原知事所迷恋的‘阳刚’到底是什么——他并没有把这些藏得很深。
在石原的价值体系里,性别歧视、性别压迫与民族主义从来是一体两面。这种病态迷恋,就像牛郎必须用阿玛尼西装掩盖陪笑本质,他也试图通过歧视弱者来伪装强大。
本质上这是在推销一种精神伟哥:用历史虚无主义刺激民族自卑感,再用极端言论制造虚假勃起。
可惜再多的政治春药,也治不好他骨子里的依附性人格——毕竟真正的男子汉从不需要靠否认屠杀来证明雄风。”
张潮忽然一捶桌子,震动了一下台下的众人,他把目光投向日本的记者,沉痛地说道:“难道你们现在还没有看清楚他的伎俩吗?
这就是牛郎攻略女客的技巧啊!先制造恐慌‘你的灵魂脏了’,再兜售赎罪券‘买我的书或者听我的话就能净化!’
成天说自己是‘男子汉’,但是一旦有一丁点的威胁出现在他面前——比如1973年他担任环境大臣时,‘水俣病’患者希望见他一面,他不仅拒绝了,而且当天就坐直升飞机飞到神奈川去打高尔夫球。
跑得比歌舞伎町的非法牛郎、妓女见了警察还快!”
台下终于爆发大笑,整整一分多钟都没有停下来,一位拉美作家笑得呛住,旁边的记者趁机抓拍了这荒诞一幕。
等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张潮才开口,他的语气依旧沉重:“现在我来正式回答那个问题——这与「世界文学里的东京」有什么关系——
任何一个大都市,都不止属于它自己,它还属于整个世界。唐代的长安城,古罗马帝国的罗马城,太阳王时代的巴黎,今日美国的纽约……
还有,曾经的东京。
当一个文学起家的「政治牛郎」,成为了这个城市的掌控者,他正在用自己的意志把这座世界性的都市,变成野心家的娼馆。
他资助拍摄《吾为君亡》等电影,将神风特攻队赴死场景美化为‘樱花殉道’,一笔抹杀了美国二战牺牲者的价值;他推动东京都教育委员会删改历史教科书,淡化侵略史实,无视了亚洲几千万冤魂的咆哮;
他还用自己的政治力量迫使如吉田修一等关注社会问题的作家转向私人化写作,间接导致21世纪初期日本文学出现‘去政治化’倾向。
这样的东京,至少让我‘望而却步’。我并不反感这里的人民,但是这个城市的已经被打下了深深的‘石原烙印’,我并不喜欢。
——那,你们喜欢吗?”说这句话时,张潮望着台下的其他青年作家,又引起一阵窃窃私语。
张潮道:“村上春树笔下的东京曾是孤独者寻找自我的迷宫;三岛在《金阁寺》中通过纵火犯沟口的独白,将东京视为‘必须焚毁的俗世象征’;吉田修一在《恶人》中解剖了东京的阶层断层,是一份生动的现代都市病理报告。
当然,作为85年出生的中国年轻人,东京还是《东京爱情故事》里浪漫的东京,是《GTO》里鬼冢英吉狂飙摩托拯救学生的东京——哦,还有新海城动画《你的名字》天空蓝得像一个梦的东京。
这些文艺作品中的东京,无论好坏,都具有一种不可阻挡的生命力。即使最厌恶它的三岛,也不得不认为它是一个‘不断生长的脓疮’。
但石原知事时代的东京,逐渐被刻画为‘军国主义幽灵游荡的巨型装置’——这种转变使东京丧失了作为现代性隐喻的普世价值,呆板、无趣、混乱。
今天讨论的主题是「世界文学里的东京」,而我恰恰认为,「世界文学正在失去东京」。”
说到这里,张潮停了下来,他瞥见文化中心侧面的大门打开了,一个眉毛粗浓、头发灰白的老者,在几人的簇拥下走了进来,记者们也注意到了,纷纷起身将镜头对准了他。
张潮一眼就认出了来的人是谁,虽然有些诧异,但他丝毫不惧,反而侧过身去,有意面对着那人道:“最后,请允许我篡改石原知事的名言——
不是日本可以说不(石原出过一本书叫《日本可以说不》),而是文学必须说不——对粉饰暴力的美学说不,对寄生在文字里的幽灵说不,对把城市变成巨型牛郎店的权力游戏——”
他把面前的讲稿潇洒地往身前一洒,“——说不。”
纸张像大片的雪花纷纷落下,在地面上铺成了一个满是裂痕的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