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女人是端午节这一天埋的,疯女人一埋卧马沟就开始搭镰割麦。
没有割麦之前,月儿就在心里悄悄地对自己说过好多回。月儿没有资格,没有权力在人前人后大声地宣说什么,有啥话,她只能在心里悄悄地对自己说,或是悄悄地对耀先说。耀先近来心情一直不好,她就不想再烦他,就在心里对自己说:“今年的收成不好,还是一个灾年。皂角树上的皂角花和去年一样,还是开的稀稀落落的”
月儿在心里对自己说的话,又应验了。麦子割倒上场后和去年一样碾不出来东西。社员们的心又高高地提悬起来。去年闹了一年饥荒,实在是把人们给闹怕了。民以食为天,能不能吃饱肚子,对老百姓来说就是天一样大的事情。那些站在台子上吹大话,喊口号的干部,你让他也饿上三天三夜,看他还能不能狂妄起来。
真是莫大的讽刺,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辛苦苦干一年的庄稼汉竟然最后要挨饿。不应该呀,许多不应该的事情还就是不断地在现实生活中发生了。农民庄稼汉又能有什么办法,他们只能眼看着这些不应该发生的事情发生,只能哀哀怨怨地嗟叹,只能在哀怨中默默地忍受。
麦子在场上碾出来了,因为不是丰年,因为去年一年人们都是勒紧裤腰带,在饥饿中硬熬过来的,所以对场上新碾出来的麦子就更有了期待。新麦子对人们的诱惑力就更大,社员们眼巴巴在等着新碾出来的麦子上水磨,等着新碾出来的麦子填肚子哩。女人们尻子底下压着毛裢布袋坐在皂角树底下,眼巴巴地等着分麦子。碾场的男人和皂角树底下的女人一样的心情,女人手上没有粮食,做不下饭,他们回去吃啥?男女社员都扬脖子翘脚等着队长一句话。
接替郭满屯当了管保员的李中原把磅秤推出来,守着麦堆也等着队长一句话,只要队长一发话他就开秤分粮。可是三个队长却在官窑里开起紧急会议。紧急会议是在政治队长郭安屯的倡议下召开的,他是从公社开会回来要求召开紧急会议的。别看郭安屯脚上成天踢趿着一双跟不上脚的烂鞋,却是比谁都往公社里跑的勤。
郭安屯这次从公社带回来的会议精神令吴根才和李丁民惊讶的接受不了,他俩惊诧的把眼珠子都快瞪破了。而郭安屯则显得很是气定神安,他拈出一张早就裁好的二指宽的纸条子,要过李丁民手上的旱烟袋,往窄纸条上抖倒些旱烟丝,就卷捏出一根纸烟。这一着是在公社开会的时候学下的,自学会卷旱烟,他手里就再也不提旱烟袋了。当了这么多年村干部,还端着一杆旱烟多没有面子。没有钱抽不起纸烟,卷一根旱烟抽也就顶纸烟了。常到公社开会的那些村干部都是这样卷了旱烟抽的,这是潮流。郭安屯就着李丁民手上的火,把卷捏好的乍一看像是纸烟的旱烟卷儿点着,幽深地吸一口,再吐出一根浓浓的烟柱。这才细细地解说起公社的要求:“在公社开会的时候,韩主任再三再四地特别强调过这事情。”郭安屯张口说出来的韩主任,就是土改和合作化来卧马沟下乡指导工作的那个韩同生。韩同生现在已经是下马河公社的主任。“这也不是韩主任自己的发明创造,他要是有这个能耐,恐怕早就当上县委书记了。这是韩主任从河南参观学习带回来的经验,河南新乡就是这样干的:把社员的口粮集中起来,开集体灶,吃大锅饭。这样好呀,既节省了粮食,也节省了时间,还能腾出大量的劳力。最要紧的是细水长流,人人都能吃上饭。一把手上的指头长短都不齐,过去分一样多的口粮,有的人家就够吃,有的人家就不够吃。不够吃是因为他不会过日子,但不能因为他不会过日子,就让他饿肚子。饿死人就不是社会主义。所以,要取消口粮,把粮食集中起来开集体灶,有计划按比例定时定点开饭,这样就再也不会出现饱饿不均的现象,再也不会出现去年那么大的饥荒。过去家家烧火做饭,就是一种浪费,既浪费粮食浪费柴禾,也浪费人力。开大锅饭,上集体灶就能把粮食柴禾时间和人力都节省下来,不是吗?过去一个人只给一家人做饭,大锅灶一开三五个人就能给全村人做饭,这不是节省下劳动力了吗……集体灶大锅饭的好处多的三天三夜都说不完。毛主席视察河南的时候,还专门到新乡的什么公社吃了一顿集体灶上做出来的大锅饭,还肯定地说:‘这样的大锅饭好’”
毛主席都肯定了,谁还敢说不。又是公社韩同生主任亲自安排下来的,四十里马沟三十二村,村村都必须照办执行,那就照着办吧。
听说不分口粮,要开集体大灶,碾麦场上的人群像是炸开了锅似的乱了。一时间说啥的都有,但都没有吴虎林说的精辟透彻,虎林拿起靠在皂角树上的长鞭杆,“叭”的一声在空中抽响,把别人的声音也就都给抽打断,然后抻展着脖子曲颈向天歌似地说:“新鲜事稀罕事,父子兄弟闹分家,社员群众要合灶,还嫌日月捣不烂……”虎林的话没有说完,立在他旁边的耀先就赶紧走开。他不敢再跟虎林在一起了,跟上他常吃亏。躲开了说牢骚怪话的虎林,却躲不开满场上的风凉话,在这种情况下,耀先是绝对一句话也不能说的,就是好话也不能说。开集体灶吃大锅饭已是社会上的潮流,社员们就是在皂角树下把天吵破,也无济于事。这是潮流,在这势如破竹的潮流中大元帅都成了撼树的小蚂蚁,卧马沟的吴虎林之流又能成了什么气候,也就是皂角树下的一只小蚂蚁,不值一提。
政治队长郭安屯叉着腰往皂角树底下一站,吴虎林就放下手里的长鞭杆乖乖地垂下头灰溜溜地走开了。
场上的麦子还没有碾完,官窑里就盘火垒灶支架起两口杀猪锅。卧马沟的集体灶就算是开张了。
在往集体灶上派人的时候,三个队长发生了一点小小的不快。虽是订了婚的儿女亲家,亲家怎么了?牙齿还有咬住舌头的时候呢,磕碰一下也是免不了的。
大锅灶上主要的就是蒸馍做饭。蒸馍做饭是细法活,派几个整齐干净利利索索的女人来大灶上做饭是对的。锅台边站一个不利练的邋遢女人,谁还愿意到锅里去舀饭,看看都饱了。卧马沟最整齐好看的女人是月儿,无论谁家过红白喜事,月儿都总是在锅台上帮忙,就是说月儿在锅案上是很拿的起的。这样一个整齐好看的女人站在锅台上多养眼呀,就是灶上的饭做的不好,只要有月儿这样的好女人站在灶棚下,人们就不嫌饭不好,就吃了一碗还想吃两碗。能吃就能干,这也是一句农谚。
吴根才就提出把月儿搁在灶上。李丁民眯缝着眼正要说同意时,郭安屯却连珠炮似地说出一串不行。“不行不行不行,她怎么能到大灶上来,她那样的身份只能干地里的庄稼活。”郭安屯把话说的干巴脆,一点也没有顾及吴根才的面子,不管他是亲家还是队长。吴根才的大脸盘上有些挂不住地烧起一层红色,但他却不好意思往深里说,不好意思和郭安屯争辩,在月儿的问题上他有短处捏在郭安屯的手里。吴根才是一个有脸面有自尊心的人,和郭安屯不一样。郭安屯和巧红之间的事情闹得鸡飞狗跳满城风雨,他却还和没事人一样。不能再提说月儿,吴根才心里有些窝火,就冷着脸不高兴地问:“你说把谁放在大灶上?”
郭安屯知道吴根才不是一个难说话的人,也不管他高兴不高兴,就搬着指头一二三四五……说出一串人,他们三个人的女人改改、水仙、彩兰都让他用手指头一个一个地搬出来。
吴根才马上说不出啥来,都是村里的几个女人,他能说谁行谁不行。李丁民慢悠悠地咂一口旱烟,细长的眼睛依旧是眯缝着很冷静地说:“把水仙拿出来,水仙是个粗糙人,她不适合在锅台上干活。”
李丁民的女人水仙,并不像他自己说的是个粗糙的不适合在锅台上干活的女人,水仙实际上是个很精细的女人,蒸馍做饭纺线织布庄稼地里样样都能拿得起放得下。李丁民是怕社员们说闲话,队长们的女人都钻进了灶房,别人能没有看法?这是明摆着的事情,地里的庄稼活肯定比灶房里蒸馍做饭的活儿重,再说现在是困难时期,近水楼台先得月,灶房里的人肯定饿不了肚子,谁听说过做饭的师傅有饿死的。李丁民不愿意落下让人指戳脊背的话把儿。还有他知道水仙和彩兰平素间话碰话的就说不到一起。三个女人一台戏,在灶房里干上几天再吵上几架,就没意思了。他不愿意让旁人看戏。于是他就说水仙是粗糙人,干不了灶上的细活儿。别的话他没说,也没必要说。
郭安屯嘿嘿干笑两下,说:“看你说那去了,卧马沟谁不知道水仙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利索女人。”
李丁民眯着眼静静地吸咂起旱烟,就不再吭声。他就是这样沉沉寂寂的一个人,说出来的话是啥就是啥。
要是说粗糙不适合在大灶上干的倒是有一个人,那就是吴根才的女人改改。这并不是说改改就有多么的邋遢,改改不是一个邋遢脏丑没样看的女人,改改人样长的白白胖胖,弥勒佛一样福态。说她不适合在大灶上干,是因为她心粗肉性子,干啥也没心眼。
李丁民简简略略地撂下一句话,就让吴根才也在心里琢磨起事情。他毕竟是个公道正派的人,队长的女人都进了灶房,社员们咋说呀。改改又是那么一个不爱操心的人,再说还有彩兰在灶上,没过门的儿女亲家挤在一个锅台上总是不好。于是他也说了类似李丁民那样的话。
这下可就轮着郭安屯不高兴了,他把黑脸吊长阴沉沉地说:“你们这是啥意思?想凉台呀?好,你们思想好,觉悟高。有这个必要吗?咱们三个在一起谁跟谁,这么些年谁又不知道谁。那好,彩兰也退出来,你们看着安排吧,就是把地主的儿子,地主儿子的女人全都安插进灶房我也不说啥,只要到时候你们能给韩主任交待过去就行。”
吴根才把眼睛瞪大说:“火啥,这不是正在商量吗,你火啥。”
李丁民吐出一口烟,从他细眯的眼里撇出一丝鄙夷,但他还是没有说话。
事情当然不能僵在这里,僵在这里就让人看笑话了,最后吴根才拍板决定说:“是这,改改和水仙就不进灶房了,彩兰留在大灶上当管事的,谁不知道彩兰会做饭。”吴根才这话算是说到家了,卧马沟的人都知道彩兰会做饭。郭安屯和彩兰两口子常为一点小事,生气打架。一生气打架,吃亏的总是彩兰。彩兰才不会白白地挨一顿打受一回气哩,只要她挨了打或是受了气,就总是要搭锅燎灶煮油饼烙煎馍海海地吃上他一顿。彩兰吃的名气大着哩,不仅卧马沟人知道,就是四十里马沟好些村里的人都知道。
卧马沟的集体灶开张起来了。
灶房就扎在皂角树下的官窑里,在官窑门口的场子上用苇草席子搭了个简易棚子,在棚子里一溜儿盘垒了三个大小不一的烧柴的锅台。大锅台蒸馍,小锅台炒菜,中间的锅台烧汤做饭。
灶房里派进来六个人,一个男人专门担水背柴,剩下的五个都是女人。女人就是专门蒸馍做饭。改改和水仙真的没有进灶房。彩兰身份特殊,是政治队长的女人,平素间就爱叽叽喳喳地出头管事,进了灶房不用人吩咐指派,她就当仁不让地成了领班管事的头儿。彩兰颐指气使地把灶房里的四个女人使的团团转,把一个担水背柴干粗活的男人,也管束的紧紧的。这个女人张扬起来比她的男人还要显得刁蛮专横,还要飞扬跋扈。真是:不是一家人不登一家门,狮子配老虎,王八配乐人,一点不假。也算是李丁民有远见,没有让水仙到灶房来,水仙要是进了灶房,这灶房里肯定有好戏看。改改没有进灶房,改改即是进了灶房,彩兰也不敢胡乱指使改改,改改是队长的女人,更是她的亲家母,她巴结还巴结不过来呢。月儿幸亏没有进灶房,月儿要是真进了灶房那还不成了彩兰的出气筒。彩兰这么恶躁,月儿那么绵善,这是明摆着的。月儿没进灶房是对了,算是躲过了一劫。
彩兰的心思大着哩,进了灶房她就挽胳膊捋袖子显摆起自己来,官油粗捻吃了还有。彩兰一开始就想好好地吃几顿,就像在家里和男人打了架一样,要海海地吃海海地喝,反正是集体的粮,集体的油,吃进肚子才是自己的。
吴根才当了多年队长,公道正派更知道粮食的来之不易,开灶的第一天他就给保管李中原把话说死了:“按人头定量,灶上领的粮食一两都不能多,大人一斤,小孩八两,一天一出库。长了短了你负责。”吴根才是队长,他要对全村人负责,话不说狠,事不管严,到时候集体灶上再揭不开锅,那一二百张嘴拿啥喂呀?这和原来不一样,原来分了口粮各顾各,谁的家当不好谁自己挨饿。现在他一个人把责任扛起来了,大家的家由他一个人来当,他能不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的吗?彩兰大手大脚吃惯了的人他又不是不知道。
队长严声地把话说到这里李中原不能不听,到时候真的断了顿,他负不起这个责任。细水长流总比暴发洪水安稳。李中原和郭安屯是割头换颈的死生弟兄,但他也不敢给彩兰开口子。队里规定的指标一天是多少就是多少,一两也不能多,当然一两也不能少,库房里的粮食是有数的多了少了都交不了账。上一任保管员就是因为库里的粮少了交不了账,才上吊自杀的。李中原可不愿当第二个郭满屯。
彩兰攒足了劲本想海海地吃上几顿,却碰上吴根才和李中原这样的人,让她展不开套,每天领回来的粮食都是可丁可卯,没有一点多余,还不如在自己家里呢。彩兰觉得心里不畅快,但勺把儿在她手里掌着,多一点少一点稠一点稀一点还是能把自己想要多吃的份儿匀出来,一二百人的大锅灶还漂不起她一个人。给每个人少一点,余下的就足可以撑破一个人的肚皮。彩兰紧紧地把住勺把儿再不松手。当然她也不是谁都要扣,谁都敢扣。有些人把碗举到前面,她就不能给舀的少了,也不能给舀的稀了,比如吴根才一家,李丁民一家,还有李中原一家,相反她还要给他们舀满一些稠一些。还有一个巧红,她也轻易不惹她。彩兰对巧红恨的牙都直痒痒,但她不敢惹巧红。巧红把丢人就不当一回事,要是那一天她碗里的饭稀了少了,她就敢端起碗往彩兰脸上泼,还敢当着全村人的面从郭安屯手上抢走饭碗。巧红靠得就是夹在腿旮旯里能当哨子吹的两片柳树叶儿赢人哩。“呸,不要脸的卖白货。”彩兰敢在心里骂巧红,却不敢当面和巧红吵。她要是和巧红一吵,郭安屯的冷拳头就会支到她脸上。这些人她都不敢克扣。但是对崖口上的一家人,她可就想咋着就咋着了,谁让他们是地主的儿子呢。
耀先月儿自从集体上开了大锅饭,他们就再没有吃过一顿饱饭,每顿饭他们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打领回来的饭比别人的少比别人的稀,却不能说不敢说,只能默默地忍受。碗里有一点稠的,他们都捞给儿子。新生十一岁了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小时候新生没有吃过一口奶,瘦瘦弱弱的一直长不高,这时候营养再跟不上,将来就很难长成一个壮实的汉子。耀先和月儿多么希望儿子能顶天立地地长成一个粗壮结实的汉子,为了将来的希望,他们从自己嘴里省出饭来让儿子吃。懂事的新生怎么肯吃爹妈碗里的饭,爹妈一天三晌干那么苦重的庄稼活吃不饱肚子,怎么能顶的下来。谁要是看见这一家三口把碗里的一点饭推来让去的情景不落泪才怪呢。
在地里锄麦茬的月儿熬不到天黑,肚子就饿的咕咕地叫起来,空空的胃里一阵一阵往上返酸水。多少天没有吃过一顿饱饭,月儿靠下了胃病,每到半后晌快黑的时候她就心烧肚挖的吐酸水。对月儿来说,日子是越来越难过了。现在还不如最困难的去年,去年虽然分的粮食少,但粮食捏在自己手里,自己细细法法地调剂着吃,把饥荒就熬过去了。今年的收成比去年好一些,要是分口粮肯定比去年多,但今年队里扣住口粮不分,而是学什么河南经验开起集体灶吃起大锅饭,自己的那份口粮就由不的自己了,放在大灶上由郭安屯的老婆掌管着,她那里还能吃够自己的份儿,门都没有。心里的苦只能和着嘴里的酸水一口一口的往下咽。
月儿觉得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连手里的锄头都抡不起来了,眼睛晕晕眩眩的直冒金花,她就用锄把儿顶住往上返酸水难受的胃口,在地里站住。麦子割倒的时间不长,回茬套种的玉茭苗儿一尺高,刚没过膝盖。月儿刚用锄把儿顶着冒酸水的肚子站住,就有人看见了,有人专门注意的就是她。
郭安屯一直操心的就是月儿,对月儿他是爱不的,恨不的。想爱,爱不上;想恨,恨不起来。月儿美的让人不能恨。郭安屯的心情就是这么矛盾,这么复杂。如果月儿一开始就像巧红马桂花们一样飞眉送眼地投进他的怀里,也许他就会变通地给她一些必要的关照,也许就不会这样死死地把她管制住。可是她没有,她一脚把他从炕上踢翻下去,还差点把那根东西踢断了。而她却和吴根才好上了,四仰八叉地躺在水磨房的地板上让吴根才弄的嗷嗷叫。郭安屯心里能好受?他咬着牙,一直在等待着机会,他总想尝尝这个女人的味道,这个女人太与众不同了,脸儿白白粉粉的长的好看,连下面那地方都长的干净好看白白光光的没有一根乱蓬蓬的毛毛。
不死心的郭安屯一直在注意着月儿,这一阵他觉得机会来了,满地里的人都“天连五岭银锄落,地动山河铁臂摇”不停气地抡着锄头干活哩,唯独她一个人用锄把儿顶着肚子歇在那里。“那只是个锄把儿,又不是男人的东西,顶在肚子上受活啥哩。”本来郭安屯想这样粗粗地骂一句,转念觉得不好,地里男男女女的人太多,吴根才也在地里,他听见了会以为是咋了。
郭安屯想骂没有骂出声犹豫一下,再抬起头时,已经有人向月儿走过去了,这就让郭安屯嫉妒后悔的肠子都快要断了,还不如把憋在嗓子眼里的那一声粗话骂出去。
向月儿走过去的人是吴根才。吴根才和月儿有过那么一段关系,被郭安屯发现后,两个人就再没有来往过。没有了来往,但吴根才心里还一直装着月儿,总想给她一些帮助,前一阵子往灶房里安排人时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月儿。只是因为郭安屯的反对,事情才没有办成。吴根才对月儿的关注比郭安屯还要细致,两个人的动机全不一样,吴根才更多的是关心;郭安屯纯粹是邪念。吴根才发现近几天一到半后晌黑月儿的脸色就有些惨白,还不时地要用手在肚子上顶一顶,今天更是用锄把儿顶到肚子上不动了。吴根才想月儿肯定是身上那里难过不舒服,于是就撂下锄把向月儿走过去。当然他不是直橛橛地就往过走的,他是借着察看庄稼活的样子走过去的,在众目睽睽之下直直地过去,就落下闲话了。
吴根才在一尺高的青苗地里指指点点地向月儿靠过去。月儿边上地垄里的人都锄到前面去了,后面就落下月儿一个人。月儿吐了几口酸水,顶着锄把儿缓歇了一阵,慢慢地睁开眼,那阵晕眩,那阵难受算叫是过去了。可是吴根才却到了近旁,月儿被突然出现在跟前的吴根才吓了一跳,她慌乱失措地往四下看看,就赶紧摇起锄头。她害怕让人看见,尤其是怕郭安屯看见,她更害怕吴根才再说出原来那样的话,把她往水磨房里约,那场恶梦已经结束了,她决不会再到那种地方去。
吴根才借着查看庄稼活,慢慢地走到月儿跟前,压着声低低地充满关切地问:“月儿,你是咋了?是不是身上难过的不舒服?”
月儿的脸红到了脖子根上,慌乱的心也变了节律怦怦地狂跳起来。和预先想象的不一样,她听到的是一句关切的问候,而不是别的。对别人来说这样的一声问候就像凉水一样平淡,对月儿来说就让她怦怦心跳。但是月儿不能有其它的表示,她垂下脸一边锄着地,一边蚊声一样细细地回说一声:“不难过。”晋南中条山上的人把身上有病说成是难过就锄着地往前面去了。
吴根才当然想不到月儿是饿的。集体灶大锅饭开了以后他家从灶上领回去的饭每顿都是稠稠的满满的一大盆,一家人几乎吃不了。月儿呢?月儿一家领回去的饭总是稀稀的浅浅的。满满的一碗稠饭和浅浅的一碗稀饭能比吗。饱汉不知饿汉饥,吴根才看着月儿纤瘦的背影,摇摇头,回自己地垄里锄麦茬去了。
远处的郭安屯心里真真不瓷实,肚子里像倒了五味瓶似的酸酸楚楚的翻腾起一股又一股不是味的东西。吴根才是他的亲家,但他对吴根才还是嫉妒的,他不知道吴根才是用了什么样的手段把月儿弄到手上去的。赖蛤蟆吃不到天鹅肉,他不甘心呀。
日头终于落到西山背后去了。
在下工回家的人流里,月儿浑身软的没有四两劲,但她不敢走慢落到后面去。因为踢趿着一双烂鞋的郭安屯走在最后。多少年来月儿一直像防贼似地提防着这个人。
下工的人群从河滩里上来,走到皂角树下就散乱开,好多人把肩膀上的锄镢往皂角树底下一扔,就争抢着往扎在官窑门口的大灶上跑。灶棚前的场子上就沸沸腾腾地起了一片嘈杂,这时候学校也正好放学,大人孩子都拥挤在场子上等着开饭。而灶棚下大锅里的水还没有烧开,水没开面就不能下。袄袖儿绾起老高,露出两截肥白的粗胳膊的彩兰嘴里嚼吃着东西从官窑里蹦跳出来,就给了正坐在草片子上烧火的女人一个十三点的难看:“干啥一后晌连一锅水都烧不开,就知道往尻眼里塞。”烧火的女人委屈地辩白说:“一会叫剥葱,一会叫和面,这火刚点着,咋就能烧开呀。”“宁宁地,快烧你的火,不见社员们都下工回来在场子上等着吗。”彩兰把一条肥白的胳膊抡一下,不让女人说话。女人还是嘟囔一句:“也不知道是谁往尻眼子里塞的多,还有脸说人。”
月儿在皂角树底下没停,她背扛着锄头直接上了崖口。她和别人不一样,别人的盆碗大都存放在官窑里,下工回来一家人在灶房边的场子上就能吃饭。月儿不行,月儿家的盆碗不能往官窑里存放,彩兰不让她放。月儿一家领下饭也不能在灶房边的场子上吃,因为耀先这一段时间让政治队长派去专门往下河沿的十亩地里担茅厕里的尿粪,身上免不了要有一些难闻的味道,圪蹴在场子上吃饭就影响别人了。所以他们一家一直自觉地把饭领回来在崖口上的家里吃。
月儿回到崖口,让新生端着瓦盆到下面灶上领饭,要是耀先回来的早,她就会让耀先去领饭。她自己轻易不下去,她是不想去看郭安屯女人彩兰的那张满是横肉的脸子,在月儿眼里彩兰那长满了横肉的大脸就是世界上最难看的脸,像是阴曹地府里的鬼脸。这几天耀先往下河沿的十亩地里担尿,下河沿的十亩地离村远,他回来的晚。月儿就让放学回来的新生去领饭。
新生也能领了饭了。再说每天的晚饭最简单,没馍没菜,就是两碗面汤饭,端在盆里就回来了。新生提着的瓦盆,欢欢势势地领饭去了。
灶棚底下终于开锅下面了。
灶棚外面端盆提碗等着领饭的人排起一条长蛇阵,端着瓦盆的小新生也挤站在队里。队里只有他最小。
掌勺的彩兰把铜勺在铁锅盖上磕出一串当当声,这就是要开饭了。排在后面的人都翘着脸往前看。这阵子是彩兰最威风气派的时候,她手里掌着大铜勺,站在敞口锅前,不管谁把盆伸过来,她都要抬眼看一下过来的是谁,看清楚了脸,她才把铜勺往饭锅里伸。如果站在跟前的是吴根才、李丁民或是马桂花几家的人,她就把铜勺深深地插到锅底,慢悠悠地捞起一勺稠稠的面往他们的饭盆里倒,要是一般人到了跟前,她就把铜勺在锅里打个浅旋,然后连汤带面一起往上舀,要是到了跟前的是地主的儿子,她手里的铜勺根本就不往深里插,浅浅地在浮皮表面打一个旋,舀起来的尽是稀稀的饭汤汤,少有几根面。这样的事彩兰做的出来。
吴根才一家住在上房院,离灶房近,他们家都是领了饭,回院里坐在银杏树下的石案旁消消停停地吃。吴根才一般也不是自己出来领饭,改改也很少出来领饭。端着饭盆常来领饭的是他们的大女儿梨花,梨花十四五了,已经出落成一个大姑娘。梨花来领饭正好,梨花订的女婿就是郭安屯的大儿子郭解放。掌勺的彩兰看见自己未来的儿媳妇心里喜滋滋的总想给她盆里多舀几勺稠稠的面饭。梨花每天端出来的盆儿也和一般人家的不一样,一般人家端出来领饭的都是瓦盆,梨花端出来的却是一个大大的搪瓷盆。这种盆子卧马沟一般人家还没有,这个用红漆写了“奖”字的搪瓷盆是公社奖给吴根才的奖品。
梨花今天又端着这个大大的搪瓷盆站在前面,彩兰喜滋滋地看着自己未来儿媳妇娇美的容貌,都不知道往这写着奖字的搪瓷盆里舀了多少勺饭了。按规定一个人头两勺饭,吴根才家五口人,该舀十勺,她已经往里舀了十好几勺了,还要再往里舀。梨花让彩兰看的满脸飞红,但她一勺一勺还数着数,看见彩兰还要往她盆里舀,就悄声说:“够了,都十三勺了。”
“多少也不在一勺两勺上。”彩兰慷慨大方地说着又舀起稠稠的一勺,这才让梨花端上饭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