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毛一渧,一沙一尘,一花一叶,一器一物,皆有性灵,皆有深意。 一觉被怪梦惊醒,唐云顾不得洗漱,就冲进大荒之中。 田璐——盼盼…… 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急切想知道答案。 他需要再次看到盼盼那张脸。 当初在铃音堡巡演之时,唐云的目光基本都在手中的虚拟琵琶上,对盼盼只是匆匆一睹,一个轮廓印象。 现在他需要仔细去看,去印证。 三天后时近正午,贼众们押解着施岗和醉客狒狒,不慌不忙地赶到了铃音堡外百里坡。 五里单牌,十里双堠,翻沟过塘。 百里坡下,正是百里堠。 许鬼显然也知道堡内景元王布告,“禁止前出边关一百里,违者服役三个月!” 所以他特意选择了此处约见李将军。 许鬼黑马黑袍,露着黑壮的胳膊,正在坡顶,凭高瞭望。 原来他早就带着百名刀斧手和射手,骑着快马先行抵达。 百里坡周围,己被他设好埋伏。 许鬼插草观影,草影即将最短。 “时己正午,莫非李老狗贪生怕死,竟不顾施岗,不敢前来?” 他猛地起身,左右探看。 “前方探子,有没有发现……” “呱呱——呱呱——呱呱,”草丛中响起几声蛙鸣。 “还没有,真真急死我许鬼!” 他又俯下身,看了看草影。 影己最短。 “丁零——丁零——” 隐约传来马铃声。 这不是许鬼的马铃,许鬼为此次行动,己经把马铃摘除。 远方草丛中,一众红甲铁衣,披荆斩棘,渐渐前来。 为首的将军,骑着高头乌骓马,缓缓行来。 那乌骓,比许鬼的大黑马,颜色稍浅。 正是这匹乌骓发出的铃声。 马后面,是十位士兵,无剑无矛。 前面两个开路,余下八人,抬着一顶小轿。 轿子,青帘红檐。 这顶轿子的红檐,在到处湿绿的沼泽中,显得格外分明。 许鬼见到轿子,一时勒马,连连后退几步。 红檐下,是否就是红颜? 多年牵绊,今朝终于要解开这念结? 吹过一阵风,草丛摇曳。 有两只蝴蝶,互相缠绕着,盘旋飞过百里坡前。 李将军来到坡下,把马站住。 “坡上,想必就是十一年闻名未见的前寒潭城守将,如今的寒潭崖水寨大当家——许鬼!” 他在马上一拱手。 “我正是许鬼,你捉了我十一年,我现在——不还是这样好好地,站在这里,而且,我在坡上,你在坡下面!” 李将军抬手言道,“若是诚心相待,为何不下坡相见,这坡上坡下,都在百里之外,我皆不能随意用兵!” “我许鬼,喜欢看见别人在我面前,低人一等的样子!怎么,你不喜欢仰着脸……那你上来,来我面前!” 李将军听后,哈哈大笑,“许鬼,这十一年来,我虽然没捉到你本人,你们寒潭崖水寨的贼丁,我却还捉过不少!我听你的人说,你最痛恨的人,一个是施岗,一个就是我,还把我称作什么李老狗,是也不是?” 许鬼高声回答,“李老狗,你夺我妻,害我子,狼心狗肺,我称你老狗,实在相当,没有不妥!你若想救出施岗,就单人独骑,解甲登坡!” 李将军果然飞身下了乌骓马,走向一边。 却不是上坡,而是走向坡边的沼池。 许鬼紧张的喊话,“李老狗,速速上来!” 李将军也不多言,来到池边,似乎随手在池边的草丛中一划。 拔下一根芦苇草。 他把草茎向许鬼晃了晃,扔在身后面。 唐云看了,不知这李将军在做什么。 此时,他竟有心沾花惹草? 正在想,池中己现异象! 先是冒起一阵气泡。 李将军就在一边,露出奇怪的笑容盯着这气泡。 “扑隆!” 继而一个人挣扎着,从池中钻了起来! 唐云看得分明,那是寒潭崖水寨中的一个贼丁。 那贼丁在水中连连向许鬼请罪,“大当家的,这……这李老狗太狡猾,竟然识破我的伪装,拔了我换气的苇管,我实在憋不住啦,大当家的恕罪!” 许鬼饶是脸黑,似乎也脸上一红,对着那贼丁一摆手,“还不上来,在那丢人现眼!” 李将军看了看,又走到另一个地方,就要伸手。 “许鬼,这池中怕是潜伏了不少人吧……” 许鬼脖子一仰,“我怕你李老狗不守信用,带兵前来,所以不得不稍做预防!兄弟们,去通知水里的兄弟们,都出来吧!” 有人跑去水边,用草枝抽打了几下水面。 “哗……哗……哗……” 并不算太大的沼池里,一下子竟然站起来十几个水贼。 唐云显然没有料想到这一点。 这是特种兵的节奏啊! 看来这许鬼对水战果然有一套。 而这李将军,也绝非无能之辈。 唐云看得兴起,在兽笼中扒着笼框,仔细观望,生怕漏掉什么细节。 “没有了吗,许鬼!”李将军仰头询问道。 “没有了!” “好,我就相信你一回,不去另一边看了!”说着,李将军翻身回到马上。 “李老狗,你就不怕我现在捉了你!” “许鬼,你也曾是王国的将军,我相信你做人——啊不对,做鬼还没有那么龌龊!另外,虽说你手中有人质要挟于我,可是这轿中……” 说着他回手一指,“这轿中的是谁,就不用我多说了吧!你若要用诈,想捉住我,就不怕伤到些不该伤的人吗?你伤得她还不够吗?” “这……”许鬼哑口无言。 寻思片刻,他开口说道,“既然如此,我就先留你一命,你命人将轿子抬上坡来,然后带着这施老鬼下去!” 李将军一摆手,“我的人是要上去,却不是带轿子上去,而是带这些东西上去,来人!” 他从马上拿出一个又长又宽的黑布包,交到前面开路的两个军士手上,低声吩咐了两句。 拿了黑布包的军士转身,向百里坡上走来。 许鬼从背后把转铙钹,厉声喝问,“这两个军士,手中拿着的是什么,若不说明,我现在就将他们诛杀!” 说着,他双铙击响,一道光波射出,击在两个军士前几步远的地方。 光波所过,草叶齐刷刷被削断,破散的叶片,随风四处飘扬。 李将军鼓掌喝彩,“好,闻听许鬼练就双铙绝技——铙钹音爆海,今日果然大开眼界!不过李某据传言,你在用这双铙之前,所习武艺,所使并非现在兵器,却不知又是何种?” “我许鬼当年与施老鬼秋猎赌谁先得首狩,连输佩剑佩弓,从此许鬼亦不再用剑弓!所以,当年的长剑强弓,是许鬼的衬手兵器!” “原来如此,怪不得我初到铃音堡,接手施岗的虎符将印,在王宫近卫军抄出充公的物品中,除了发现有近百万金锭,还有两样东西——一把世间名剑,一张世间劲弓!都是少有的利器,虽由施岗将府抄出,却并非施岗所用。” “我当时心下好奇,又爱惜名器,就存了私心,自出千金,以充公价,赎买下这两件利器,精心收藏。” “我来百来坡前,知道许鬼善于辨识武器,所以就把那一剑一弓,包于这黑布包中。现在,就在这两位军士手中。” 许鬼闻听此言,羞愧低首。 忽然又大怒,“李老狗,我虽恨你,却未曾羞辱过你!你今执我赌失之物,前来坡前,想要再次羞辱我李鬼吗?我就不用兄弟动手,今日就你我二人,公平对战,决一雌雄!” 他吩咐手下,几名水贼又跑向李将军身侧的另一边沼塘。 一阵击水,哗啦啦又站起水贼一片。 这些水贼都执刀带弩,恨恨地瞪着李将军,从乌骓马旁走过,爬上百里坡。 许鬼圈驳黑马,就要冲下高坡。 李将军却高声喊喝,“大名鼎鼎的许鬼要和我李某比武,李某自然求之不得,深感荣幸。不过来日方长,现在我不和你比……只因为你今天要比试战胜的人不是我——而是你自己!” 许鬼双铙对击,喝问“为何这么说!” “许鬼,就是当年的许将军,请看——” 说着李将军把高高的乌骓马驾到一边。 身后的小轿,完完全全显露在百草坡上众人眼中。 刚才被乌骓马所挡,此时醉客唐云才发现,那小轿红檐之下,挂着厚重的青帘,风吹不开。 而轿门的青帘,更是在前面坠了什么东西…… 那是…… 那是…… 一只……鹿角! 没错,就是一只鹿角! 挂在青帘的前面。 什么鬼? 唐云暗暗想道。 李将军朗声出言,“没错,这就是鹿角,我从城外鹿园中采到。许鬼,不想知道这是哪一边的吗?” 许鬼怒目相对,并不答言。 “没错,这依然也是只右角!” 许鬼双手执铙,己经浑身颤抖。 黑马感觉到主人的气氛,也不住地嗒嗒打转。 “许鬼,当年你败于射空右角,今天——右角再现,还是当年你的剑,你的弓,我给你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你同样可以一箭射中右角,不输施岗!” 说话间,两名军士己经来到百里坡顶,把黑布包递交给一众水贼。 一名水贼打开包裹,看了看。 “大当家的,这的确是您当年所用之物,您当年用此剑此弓,杀敌保国,和我们一同出生入死,我们五百卫队都记忆深刻,不会错的!” “拿来我看!” “是,大当家!” 那贼丁跑上前,将弓剑交到许鬼手上。 “仓朗”一声,许鬼拔剑出鞘。 百里坡上,闪过一道寒光。 这把剑,饮过太多敌人的血。 这剑上,有太多的魂。 剑光冷冷,剑气森森。 “老兄,一别十一年,可还识得当年旧主……” 许鬼抚剑轻语,象是一个老友久别重逢,切切交谈。 战场上,武器就是军人的生命。 这把剑,一定和许鬼,有太多的故事,太多的感情。 然而,却因为一个赌局,他就输了它,似乎毫不迟疑。 许鬼又挽雕弓在手。 “彭——” 他轻轻拉了一下弦。 弦鸣如咽。 弓胎上,象牙镶嵌,擦拭洁净如新。 看来李将军,常常将它修理保养。 这把弓,随手引弓一箭,能射二百步。 仰射能达三百步远。 即使在强弓中的佼佼者中,如此弓者,也屈指可数。 “老弟,久违了……” 唐云和施岗都看到,许鬼的抚摸旧弓的双手,在微微抖动。 许鬼情绪显然激动,然而,当年也因为那一场赌局,他也输了它,似乎满不在乎。 然而,现在的举动证明,许鬼心中,对它们是多么在乎。 难怪他从输了剑弓后,从此不再用剑和弓。 是因为在他心中,世上己无他可用的剑和弓。 铙钹本为乐器,他弃剑弓而用乐器,是因为他认为,世上再无有武器如此剑此己,再值得为他所用。 许鬼捧剑端弓,沉呤良久。 忽然他一声长啸。 这一声长啸中,有十一年来的郁结。 施岗干裂的嘴唇也颤动着,“许……许鬼,当年,也许……是我的错,我不该……太过轻狂……争胜……我赢了我们的赌局,却输了太多太多,也输了太多太多无辜的人……寒潭城那么多的军士百姓……是我错了……是我的错……我的错……” 施岗每提此事,总陷入深深的自责。 看到许鬼重见旧弓剑的情形,他更是如此。 这次唐云却没再劝。 有些事,错了就要承受后果。 许鬼啸过,重正身形。 他收剑入鞘。 “这是一把将军之剑,我现在只是名籍簿外一鬼,阎王不收,大鬼不理,己非此剑主人,不可再用!” 他收弓入包裹。 “这也是一把将军之弓,许鬼当年己失,如今岂可再用!” 说着,他对前来的两名军士说,“这是你们将军所赎买,将这剑弓收好,送还你们将军!” 他并没有再骂李老狗,看来他感念李将军,让他重见此一剑一弓。 两名军士听言,伸手来接。 许鬼递下布包,“小心,剑很锋利,弓弦很紧!” 接下了布包,两名军士转身就要走下百里坡。 却被李将军在坡下喝住。 “你们两个站住,不要害怕许鬼一众对你们不利,借个由头就想下来。” “许鬼,你刚才所说,却让我对你的仰慕和威名,起了怀疑,减少了几分!你说当年己失,如今岂可再用?” 许鬼答道,“正是如此!当年己失,如今岂可再用!” 李将军却在马上一扬鞭,“许鬼,且慢拒绝,听我把话说完!” “你要救回盼盼,就要再次射角,这只是你要过——而且必须要过的第一关。” “不仅如此,我看见施岗也在坡上,他可是当年铃音堡前镇关将!我听说——当年你们二人最后以盼盼做注,又被换成黄金百万。今天我李将军也来这里,虽不和你赌这射角,然而——你今天就算成功,也要同样付我黄金百万!” “所谓前事者,后事之师!我这现任将军,怎么说来,要价也不能比负罪之前将军便宜!” “而且,今天的盼盼,也不能就比十一年前,降低了身价!不怕实说,在我心中,今天的盼盼,要你两百万两,我亦不换,无奈多年来,他虽视我如主,心中却只念你,视我不如夫,我无纳此女之福,这都是因为你,所以,我今天同样再要你百万金锭,己经算你便宜!” “你许鬼,两次射角,两次黄金百万,都关系这轿中的女子,也算你为自己脸上增辉,也洗洗你当初负盼盼的薄情寡义!” “我这样说,你是否能理解,可能接受!” “若能接受,就拿上你的弓,射这鹿角,然后付我百万金元,盼盼方能与你相见!” 许鬼听后,立马高坡,沉默不语。 李将军见状,对身后一摆手,“盼盼,现己证明,所为非人。你不听我言,这次百里坡上,对面的仍是视你为赌注的一只鬼,而且不敢面对当年的错误,我就说——他不是个大丈夫,一再让你忘了他,你却这么执着,一定要来,现在我们自取其辱,前来无意!” 他吩咐军士,“士兵们,我们己来错,抬起轿子,回铃音堡!”